无论真相如何,家丑不可外扬,于是明面只言病逝。 老来丧子,官家痛心犯疾卧榻抑郁,太子请愿侍疾,被拒后仍是不甘寂寞,挖空心思要讨其欢心,于是再次恳求去往景泽道重掌监工,连日的雨水,水渠工事受滞是必然,官家心中确然记挂,终是恩准。 太子未能侍疾,其他皇子自然也没受召,但十四皇子却领着旨意,带着官家的哀思,前往九皇子府协同礼部行启奠礼,随同而去的,还有赐于九皇子妃的一杯鸩酒。 哪知,就在十四皇子读文致祭时,九皇子妃疯闯入灵堂,歇斯底里尖声大骂:“这畜生滥淫荒唐,猪狗不如,你们怎能昧下良心为他风光送葬!他死不足惜,我倒想亲手送他上路,可我还没来及杀他,不是我做的事,我凭什么要认……你们有何证据定罪……” 有人去拦,她已开始毒发,绝望刺耳的声音混着口中黑血一道涌出:“好啊,好,既然这世间不分黑白,那我宁去阴曹地府讨公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我还能选择如何死!” 她语无伦次发了狂,挣脱拉扯,一头撞向棺椁,当场殒命。 都说帝王家兄弟情寡,可目下,皇兄尸身方寒,嫂嫂又在眼前自戕,十四皇子心头大震,他虽沉敏聪慧,到底年幼生嫩少不更事,当时还算镇定善后,甫一回宫,里衫汗透,并发高热。 李绥绥当夜亦梦及年少时。 无二致的雨意潮腐之季,那时九皇子还未分府搬出内廷,尚居于凝英殿,她受邀前去。 十二岁的小姑娘涉世未深,再是聪明了得,以她那时的经历,对人性,还只有单纯的善恶之分,即便成日里被姊妹作弄,她也只当她们是一群幼稚的烦人精。 她根本不会想到,凝英殿等着她的是什么。 甚至被人哄着前往九皇子寝居时,都不曾怀疑,毕竟,他曾出手搭救过她。 直到,看见偌大的撒花地毯上两道紧缠的身躯,她的皇兄腰身不断起伏,看见了她,却毫无停顿的意思,而他身下的少女,是仅比她年长两岁,因母妃不得宠处境同样尴尬的公主。 这样的苟合,显然不是第一次。 她的姊妹看见她,大约脸皮薄,耳根立刻红透,遂将视线移开,而九皇子却愈发兴奋,于是少女难堪又难耐,娇泣轻吟出声,连同欢好的靡靡之音,仿若炸雷强灌入李绥绥耳海,她耳根发麻,声鸣嗡响。 然而太过震惊,她如被人敲了一记闷棍,傻傻站在原地,怔忡着不知所措,连眼睛都忘了移开。 那时的她身量都未长开,虽瘦伶羸弱,却乌发雪肤眉长目深,是罕有的精致绝色,恰是大合喜幼女的九皇子胃口。 他目光染满情.欲,几乎是痴迷望着她,想将她摧残的妄念何止今日,目下,她来了,他更是恨不得一口将她生吞入腹。 “永乐,到皇兄这来,我们一起做游戏可好……你瞧,你皇姐多欢喜……” 她虽未经男女之事,但也不傻。 他当着她的面,渎乱人伦已是龌龊,他竟还可笑得把她当白痴哄? 他如何说得出口,又是如何对自己的亲妹妹下得了手。 他是有多疯狂罪恶。 李绥绥不可抑制地浑身发抖,分不清是惊恐还是愤怒。 直到,不着寸缕的九皇子张开双臂朝她而来,她倏然回神,恶心入骨,转身便跑。 他肆无忌惮,戏乐般与她追逐。 早被驱散宫人的华丽寝殿回荡着姑娘胆寒的呼救声,以及男人危险淫靡的笑声,却像无人耳闻。 倘若不是李绥绥运气好,寻到那把剪刀,倘若不是九皇子担心出人命,心里尚有一线顾虑,于是终究没得逞,如若不然,也不知那时,她是否已与他玉石俱焚…… 终究她还是吓得够呛,逃出升天后,想去告状,想把乱.伦丑事捅破,想要得到她父亲的庇佑和安慰。 小小的身躯就伏在福宁宫冰凉的石板上,雨势渐小、渐大,殿内掌灯、灭烛。 然而那道门终是没对她开。 砸在地上的晶亮斑驳,混着雨水冲走,干干净净的,不留半丝痕迹,仿佛,她从未在那哭过。 这世间最绝望的事,不是性命攸关时孤立无援,而是孤立无援时,被最亲近之人的冷漠磨灭希望。 父亲,为什么啊…… 她不理解,他的心为何能那样冷硬,但凉不过人心,一次落魄,便知身边的人原来都是鬼,她的心跟着寒透、麻木,藏了所有肮脏。 李绥绥从梦魇中激醒。 混沌迷离间,脑海仍旧缠着她无声无助地质问:父亲,为什么啊……她可曾做错过什么…… 窗外夜雨如倾,声若博棋。 置于仙鹤莲台上的东珠荧光朦胧,光线穿进芙蓉暖帐,暗昧依稀,而睁大的眼眸中只余黑,阴冷而幽暗。 往事已矣,荣辱只如烈火余烬,不复炽灼,却教人窒息压抑。 仿佛腹中的小家伙也察觉她的情绪,跟着不开心浑踢躁动。 李绥绥轻抚安慰着,眼神渐渐柔和下来,想调作仰姿,动作方起,后腰却传来钻心之痛,直鞭头皮,她忍不住倒抽一口气,放缓动作,却跟着惊出一身汗。 动不了了。 她又一瞬毛骨悚然,再试,当真整片后脊如失知觉,连最简单的翻身都不能。 这是怎么回事! 额角冷汗滑落,她呼吸急促,哆嗦着去推身边的人,焦急喊着:“秦恪,秦恪……快醒醒……” 秦恪睡意尚且惺忪:“嗯,怎么了?做噩梦了?” “我、我动不了了……” “怎么就动不了?” 听出那颤巍的语意还夹着哭嗫,几乎立时摧掉他所有睡意,他猛地翻身坐起,整个心也跟着高悬,连情况都没问明,便先大声唤人请医,又摸着她额头,温柔询问:“是哪里不舒服,还是身子睡麻了?没事的,一会先让大夫看看,别慌,有我在……” “背上无知觉,可是中风不遂?”诚然李绥绥性子倔强,或许不怕死,可无法接受自己成为废人。 惶惶意乱间,她作着最坏的猜测,整颗心如坠冰窟,声音杂着紊乱的呼吸,跟着变了调。 这哪像在玩笑! 秦恪瞬间狂乱,呼吸骤紧,甚至能听见胸腔若如擂鼓的搏动,他不敢去动她,只竭力镇定,声音微哑却铿锵有力:“你成日里活蹦乱跳,谁还能比你精神,谁中风不遂,你也不会……不准胡说……别乱想也别乱动,一会大夫就来了……” 屋内灯火悉数点燃,看着秦恪血色尽失的脸,以及饱含情愫和担忧的目光,李绥绥抿了抿唇,终于重归冷静,不再出声。 秦恪缓缓俯身,拨着被冷汗粘在颊边的散发,吻着她眼尾的红,声音很轻却无比坚定:“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 李绥绥深深吸着气,她其实不再需要这些话,可是,他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慰藉,连吸入肺叶的沁凉,也变得开始有温度,渗入百骸,似乎又安然几许。 三更半夜被薅出被窝的陈大夫,当真是连伞都顾不得打,便冒雨前来。 他望闻问切两番,才长出一口气:“只是腹中胎儿渐大,紧着一个姿势睡卧,腰椎和骶尾负重过久,压迫血脉导致,是正常现象……没事的,放松下来,缓缓就好了……” 饶是虚惊一场,后半夜再难安枕。 秦恪将她抱在怀里,他是当真心疼,想说他们就要这一个孩子,必不让她再受苦,想问她要什么,给她安慰给她奖励,可什么也说不出口,只余骨节分明的长指曲卷着,轻重有度地为其摁揉腰脊。 李绥绥则颇感难为情,小脑袋拱在他颈侧一动不动,暗自唾弃着,多大点事,她怎如此大惊小怪,太过丢脸。 再说,要真出事,血亲都靠不住,她怎好意思赖在秦恪怀里。 欸。 思及血亲,她便又想起九皇子,对于此人的死,她仍觉云山雾罩,疑点重重,忖了半晌,于是问:“关于老九的死,你可知其他内情?” “不知。” 秦恪哪有她这般心大,尚且胡思乱想,以后这货生产,不知还要遭什么罪,越想越恍惚,语气便格外不善。 李绥绥啧了一声:“你之前多次捉弄他,肯定在他府上布有暗桩,怎会不知?” “你一天到晚管天管地,能管好自己么?打听消息便第一个想到问我,我又不是百晓生!”他莫名来气,嘴里一哂,指节蓦地狠狠戳下。 李绥绥正享受得全身松弛,真乃猝不及防,原本那尾椎骨劳损,敏感又脆弱,她疼得惊呼,抽气不止:“不问便是……别真弄残了……” 她是真的心有余悸,秦恪亦一瞬醒神,霎时汗出浃背,赶紧垂头去看她,瞧着人只哼哼几声好似没被弄坏,心才恢复蹦跶,大约是意识到自己行为过激,于是摁着她脑勺,磕上眼皮,利落干脆道:“困了,睡。” 李绥绥心中一叹:欸,这醋坛子之前打翻,约摸气性还没过呢。 她倒是没好生反省,明知别人生闷气许久,却没哄上一声,怎好意思打探消息,还是挑这个时候。 ----
第157章 骤雨伤春(六) 关于九皇子的死,虽然没在秦恪那探得口风,但京都不乏长目飞耳者,更有万民充当蜂媒蝶使,细节便以流言的方式,飞速广而播之。 说这位天潢贵胄丧失英雄本色后,再无法重拾对垒牙床起战戈的英姿,余生了无生趣,镇日里暴躁邪僻之气加身,每每难耐,便以辱妻撒气,犹不过瘾解意,又迫美妾婢女们与府中男侍淫乐供其观摩…… 到底是望梅止渴,只能愈发红眼…… 不加检点的妄行宣淫,让九皇子妃深恶痛诋,不止一次要求和离。换做从前九皇子乐意至极,可现实证明,有些人的心善变又阴暗——我不好,你也别想好。 不肯放她自由,而后更是变本加厉。 当九皇子妃再重提和离时,他终于狂性大发,将她拖甩至院中,当着满院婢女侍从,丧心病狂地扒光她的衣衫,泼去整坛烈酒,恶口狂言放狠话:“老子就是你头顶的天,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敢嫌弃老子,你要敢再说,信不信现在便将你烧成焦炭!” 九皇子妃那堪忍受如此羞辱,万念俱寂淌着眼泪硬气还嘴,骂其荒淫无耻,畜生不如。 这还了得! 男人眼中一瞬猩红,似毒魔狠怪,抬脚便照着她头脸死命踹,女人蜷缩着,绝望着,从惊呼怨怼变得气息恹恹,看者唏嘘或动容,却无人敢劝,好在九皇子打归打,到底没脾气真纵火烧身。 “李慕凡,你不得好死!” 这声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是九皇子妃最后的不屈。“轰”的一声,如春雷惊魂,似欲凿穿这阴云黑暗,最终却成两人的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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