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楷乜斜她一眼,目光回到郭学善身上,颇觉晦气道:“一桩伪契案,郭京尹是头一遭遇上?还需找人帮着断案?” “非是不好断,而是……”郭学善面露难色,后话迟疑不出。 卖乖弄俏秦仕廉见得多,见状便知怕另有隐情,譬如上回秦恪的事,这回不知又牵扯到谁,思及此,他态度缓和几许:“郭京尹不妨直言,被告是何许人?” 郭学善就等此一问,也不再拐弯抹角:“曹门巷汤家。” 静静听到此的曹荀月眸色一闪,幽幽道:“可是汤之贤汤老爷子家中?” 郭学善又朝丞相夫人施去一礼,颔首回道:“正是。” 这声肯定,换来秦仕廉不假所思相答:“郭京尹秉公处理即可。” 这话却令郭学善寻味,要说秉公,身居高位者亦可为“公”,正要请丞相明示,便又闻外头通传:“汤家老爷子求见。” 郭学善表情霎时微妙,合嘴不语。 秦楷黑下脸,冲口就道:“他来做甚!” 汤家大难临头,还能来作甚?李绥绥心头略嘲,嘴上却不咸不淡说:“许是,来向大哥道喜,毕竟汤秦二家是姻亲。” 秦楷瞪向她,视线如刀凿剑刺,当外人面,自不能将那句“狗屁姻亲”骂出口。 秦仕廉却另有思虑,认为郭学善是碍于这层“姻亲”,专程来打招呼卖他面子,此时若赶走汤家人,好似他在回避什么,不如当面撇清关系,以彰显高风亮节,于是命人将其领进。 来的是祖孙二人,早在官府上门传唤时,汤天星便逾墙遁逃,并混迹人群旁听审理,直至双亲被收监,他跟着心寒胆落,心知父母娇贵无福消受狱刑,严审下去,扯上他是必然,他哪肯去吃糠咽菜,是以情急之下返家推醒老爷子,捶胸顿足啕哭:“翁瓮啊,那吕家不要脸啊,非说咱家山地是他们的,也不知从哪里搞了张地契,还把爹娘告了,你赶紧想办法,这会不会砍头啊……晚了,掉脑袋就来不及啦……” 至此汤老爷子还被蒙在鼓里,只闻棺材本将被人欺去,便扛起精神来找门路,一路骂到秦府,理直气壮得很:“岂有此理,欺人太甚啊!秦相,你可得出面为我们澄清,莫让衙门那些不辩黑白的乱判才是……” 不辩黑白某京尹,于是讪讪轻咳两声。 汤老爷子一双昏花老眼只装得下救命菩萨,甭管公主、京兆尹一昧透明,他意态激扬接着诉怨:“那山地虽荒着,可真真儿是我汤家祖地啊……衙门里偏听偏信不说,竟将我儿关起来……” 眼见他越说越没分寸,秦楷厉声喝止:“老爷子,事实如何衙门自有公断,你当着郭京尹的面胡诌什么。” 汤老爷子闻言,不见尴尬,竟还大喜:“正好,正好,既然京尹大人也在,正好将事情一并说清楚,还劳烦秦相说句公道话,当时地契遗失,我可是亲自来寻你帮忙补办,这事你清楚的呀……万幸此事经秦相之手,由他吕家说个天花乱坠,也颠倒不了黑白……” “本相清楚什么?”秦仕廉面无颜色,反问道,“你家祖地何处何量方,砧基簿上一清二楚,需要本相说什么?” “对……对啊……”汤老爷子脑子浑浊,理不清原委,目寻汤天星,那孙子缩在他屁股后瑟瑟发抖,他竟未瞧见,视线最后落在郭学善脸上,忍不住嘀咕道,“大人难道忘了查砧基簿?” 郭学善道:“砧基簿上,记载吕家土地那页被划,而汤家量方有增改痕迹,多出量方正是争议土地,经牛瓦沟保正证言,争议土地所属确为吕家。” 汤天星揣着明白,心知铁板钉钉的事争不过,只能推,于是冒出个脑袋,弱声道:“地契不是补办的么?是不是补契时哪个环节出了错……” 李绥绥听乐了,一针见血道:“还能怨哪个环节出错?自家山地几分几亩没数?” 汤天星低垂脑袋不敢视人,支吾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家山地荒了几十年,我不知道错没错……” 汤老爷子恍然大悟似的一拍大腿:“对对对,早先那地契是我收着,都几十年了,小辈们没见过两回,有可能是补契时,报错位置和量方……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此事原来是一场误会,误会啊,倘若是量方上有所纰漏,丁是丁卯是卯,该咱的欺不走,该他吕家的咱也不占人便宜……” 他心里大松一口气,立马又顾向秦仕廉,恳切相求:“伪造地契可是大罪,咱们汤家是清流人士,可担不起,劳秦相向郭大人说明,章是你托人盖的,我们至多就是弄错量方而已……” 郭学善道:“汤邱氏堂上也是如此供证,由此,下官才特意前来确认。” 秦仕廉早已回过味来,汤家小眼薄皮,怕先有吞并他人土地邪念,后到他这里投机取巧,妄图将一切合法化。胆敢算计到他头上,秦仕廉顿现恼色,辞气冷冽道:“他们确实曾有找过本相,说着急售山地急需补契,但从头至尾本相都未应允过,本相行得端站得直,郭京尹秉公执法,明查秋毫便是!” “这,这是几个意思啊?”汤老爷子霎时傻眼,“你怎么就没应允?不是你让庞指挥使来取的契书么,如今出事,就不认了?” “休得胡言!”秦仕廉自觉坦荡,是以看汤老爷子越看越像无赖。 汤老爷子被他斥来一脸绛红,旋即又羞又急对郭学善道:“郭大人,此事你可传庞指挥使来对证,他可是亲自上门来的,我不信他也不认……” 郭学善一面留意秦仕廉神色,一面低声应和:“既有牵扯,这自然是要传的。” 秦楷早觉挂不住脸,冷哼一声,冲郭学善不阴不阳道:“国之财政重臣,竟被人拿半片不毛之地攀咬,简直可笑!” “是是是……”郭学善尴尬搓手。 两家是姻亲,是亲三分向,要把握好“秉公”的度,委实令人头痛,他略微沉吟,斟句酌字道,“自然不能因此事损及秦相清誉,可……案子摆在这,章程还是要走的,还、还劳秦相移尊驾,与庞指挥使同汤家堂前对质,毕竟此案后面还牵着一条人命……” 倘若无人命,这事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调解,他也不必来惹一身骚。 秦仕廉满面寒霜,一袖子摔在郭学善面上:“行,那本相就随郭大人走一趟!”这声“郭大人”咬字极重,显然对他难以顺眼。 郭学善引袖揩了揩额汗,忙朝四方拜退,拔足便追丞相,秦楷得曹荀月示意,自也相随。 秦恪貌似局外人,从头至尾没吭声,见李绥绥要跟去,一把拖回身前:“你要干嘛?” “秦相被卷入官司,这可是大事,自然是去瞧瞧。”李绥绥答得理所应当。 “公主不必担心相爷。”曹荀月含笑招呼来,“倒是公主有孕之身不易久站,还请先入内歇会子脚。” 李绥绥长眉略抬:“大夫人亦不担心?” 曹荀月目色安娴,淡然道:“相爷坦白襟怀,岂会因两句是非蒙尘,他此去,不过是善体下情,不让郭京尹为难而已,去去就回的事,作何担心。” 李绥绥淡淡一笑,称:“有道理。” “公主里面请。”曹荀月侧身相迎,目光即又投向秦恪,温声道,“你外公和舅舅还在花厅,就劳烦三哥儿招呼了。” 秦恪应下,低首对李绥绥道:“你进去坐会,我去知会一声就来。” 曹荀月不禁莞尔打趣:“三哥儿同公主当真如胶似漆,半刻也离不得?” “自然。”秦恪顺意点头,在曹荀月略讶然的目光中,又命人呈上见面礼,“近日忙昏头,临了才告知公主家宴之事,亏她提醒,又不辞辛苦拉着我去置办……这份贺礼是我夫妇二人小小心意,若叡哥儿见了不喜,那是我这做叔叔的欠妥,回头必定再补一份。” 秦恪礼数向来周全,哪存在忙中有失,是李绥绥不要吃秦家白食,她要买便陪她买,索性再搭着她的“光”,将后续可能出现的问题先揽自己头上。 曹荀月是妙人,自是听得明白,笑盈盈让人收下礼物,又对秦恪嗔笑:“都是一家人,瞧三哥儿说的什么见外话,你快去吧,谁还能怠慢公主不成?公主快些里面请……” 如此,李绥绥只好从善如流,随曹荀月入内落座,甫问了声:“原来今日也请了江家?” 曹荀月笑意一敛,轻叹道:“是,就是家常便饭,没别人,相爷请国公来,主要是想聊表安慰……江二夫人也是孝顺,这些时日一直在娘家照顾母亲,也没顾上你,公主可要多担待……” 甫寒暄两句,卢氏抱来幼子与她瞧,小奶团白白嫩嫩极是讨喜,李绥绥瞧得神思游走,正幻想着自己肚子里是个什么样儿的。 那厢曹荀月同卢氏讲起方才之事,卢氏闻之瞠目,倒未对汤家过多评价,只温吞吞道:“如今,指望公公无事。” “相爷为官数十载,倒是头一回被攀咬上公堂,竟还是因这种事。”曹荀月叹了一口气,掩嘴唏嘘道,“汤家这般处事,事后,环翠园里那位,相爷恐怕是留不得了……” 卢氏微怔:“汤小娘这些年全靠汤药伺候着,才不至于……这要是被送回娘家,以后该如何,欸,也是可怜。” 李绥绥回过神,慢条斯理问:“俗话说,结亲如结义,患难当相助,现在案情未明,大夫人就迫不及待要断亲?” 曹荀月闻言,端坐正色相答:“当年汤家将人送给相爷,莫不是为攀附权贵以求一家子后生无忧,原本府上也不是赏不起这口饭,可自打有了二哥儿,他们且认为汤小娘生子有功,更是得寸进尺不知餍足,倘若不是汤小娘私下另接济,那些银子哪够他们挥霍……这原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可后来二哥儿没了,欸,这后边的事,真是一言难尽……公主今日也瞧见了,那样的人家只能共富贵,哪能同患难?但凡有个万一,也要攀根高枝下水……” 这一串话出来,听得频频顾往李绥绥的卢氏倍感窒息,终是面红过耳唤了声:“母亲……” 曹荀月似恍然过来,忙摆手道:“哎呀,我是气糊涂了,当着公主的面抱怨什么呢,公主所言极是,患难当相助,我们秦家乃钟鸣鼎食之家,如何能与之斤斤计较……” 李绥绥容色不辨喜怒,指尖敲在茶盖上,淡淡道:“是啊,大夫人也不是见高踩底的人。” “自然。”曹荀月回以微笑,旋即抚着鬓发起身,“汤小娘病着,这家宴是来不了,目下汤家又摊上官司,我理应去安慰几句,免得落人口舌。” 言罢,她便命人备上鲜果糕点,又冲李绥绥略略欠身,“在自己家里,公主不必拘谨,我去去便回,你们妯娌先说会话。” 李绥绥点点头,侧头盯着曹荀月远去的背影,慢慢蹙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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