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恪被吼得耳朵疼,招手叫翠则来替,自己折返问李绥绥:“事办完没?” 不远处,隐约传来京兆衙门水火棍敲地声,李绥绥心思不属,瞥其面上殊无颜色,亦不知他平静的表象下酝酿着几多火性,总而他来了,给不给那二杆子一巴掌,都得被送回去。于是悻悻绕过他,提裙登上马车,秦恪果然跟来,稍事沉默,道了声:“回府。” 静候片刻,没等来秦恪发作,李绥绥便没在琢磨他心思,随后撩开锦幔透气,想着京兆衙门里的官司,半眯的眼眸逐渐放空,待秦恪的话重复两遍,她才蓦地回神:“让我入宫,何事?” 秦恪再次耐心复述:“官家似乎有中风先兆,大约还伴有癔症。” 李绥绥一怔,讶然问:“中风?癔症?” 秦恪放轻声气答道:“御医说,是长期疲累兼之近期过多刺激,焦虑抑郁所致……目下记忆有障碍,些许混乱,他记得我,却忘了……我们已成婚,他还问我,你是不是还没将那老柿射下来,所以不好意思见他。” 李绥绥五岁生辰,官家做了那把被秦恪称之为“花里胡哨”的小弓相赠,他还指着永乐殿院角老柿笑言:“倘你能射下梢头那颗果子,我便带你去瑞丰山抓狍子。” 要射下果子,难度不再高,而在重重枝叶的阻挡。年幼的孩子,心心念念要去雪地里撒欢,于是日复一日射练。 可后来,那棵在山中昂首挺立上百年,寓意“事事如意”的老柿,被专程请回宫精养,却没挨过几个冬,便随永乐殿一并枯灭。 她早不遗憾未兑现的承诺,却无法接受他借病揭过老黄历,关于她的、母亲的、俞家的,桩桩件件恨事因他的铁血无情深钉入心,经年累月,锈连骨血,怎能如雪泥鸿爪轻易消抹。 她蝇营狗苟这些年,最后所求,无非是要金殿神明言悔,他怎能忘。 李绥绥没了声,神情几变,突地抡拳砸案,秦恪眼疾手快,以手作垫接住捶打,温声宽慰道:“御医说这是心病,目下症状较轻,大概率会自行康复,你别着急……” 闻之会康复,李绥绥逐渐冷静,绷紧的唇慢慢弯出极浅的弧,竟是一抹愉悦又阴暗的笑:“如此便好,还劳你转告,他的小三岁啊,跳进井里捡弓时,就溺死了。” “那到底是你父亲……” 秦恪蓦然忆起绿芜口诉的某个苦寒冬日,似见那小小孩童紧护弓箭,在窒暗水下无声大哭过,那画面光想想都叫人心口发轻,他捏着她的手缄口再劝。 “那是李三岁的父亲,他们都早没了。” 李绥绥抽回手轻靠车壁,当初的苦执隐忍成了笑话,厌极再忆,更不想为秦恪了解,于是轻轻笑了下,将那点泥淖心绪强行拿话题转移:“你怎同江徐清一道出现在此?” 秦恪抿了唇,须臾才答:“叡哥儿满百日,请了江家……” “叡哥儿?哦,你那小侄,秦家办百日宴?” 天子病重,太子遣送太庙,秦仕廉有何心情办喜宴?想到这一层,李绥绥眼梢又挂上两分好奇。 “家宴而已,没旁人。” “哦。”李绥绥眨了下眼,自然而然道,“所以,你是专程来接上我的?这等喜事礼数周全些才好,如何不早些提醒我……万幸,这会还有些时间,你便陪我去选份贺礼吧。” 秦恪压根没想过带她去,闻言立时摇首,李绥绥视若无睹,支起下颌,做苦恼状:“我在你家不受待见,怕送什么都不尽人意,还劳驸马替我好生挑选,待会儿谁若还说不好,你可得出来担着。” 秦恪将出口的拒绝成了笑骂:“谁不待见你了。” 忽地四目相对,两顾无言,这便是想起秦子鸣生辰,李绥绥沦为众矢之的,他未相护,还带回个女人膈应。 李绥绥于是幽幽开口:“管他谁不待见,只要你别和他们联合挤兑我就成。” 提前拉帮结派、想对策,她倒把吃席当赴鸿门宴?虽是玩笑,莫名有些心酸,秦恪于是委婉道:“你都出门溜了一大圈,怕是累了,要不还是……” “无碍,哪有那么娇气,对了……”李绥绥笑指案上朱漆锦盒,“喏,在娘娘庙求来的泥娃娃,你瞧瞧看,模样可讨喜……” 这回话头被打断,再没能续上。 两人鲜少谈孩子,李绥绥好似也没因怀孕而欣喜过,难得她开心流露,或因屋乌之爱,他目光迅速扫往,顺意问:“男还是女?” “你喜欢什么?” 秦恪不假思索:“女孩。” 李绥绥托出泥娃娃,不由失笑:“那可不妙,这只带把,要不,再回去一趟,看能不能换?” “……换什么换。” 秦恪皱眉作愠色,小心翼翼将她薅至膝上,“即将为人母亲,嘴里还尽是荒唐,你那小棉袄长大,若知你轻慢,怕会漏风……” 李绥绥闻言,伏在他肩头低笑,末了,极小声道:“那以后你莫要告诉他,也别因不喜我的荒唐,而轻慢于他。” 秦恪微愣,李绥绥受官家轻慢,起因是官家恨其母,这段时日他与她置气,相近而不相亲,怕是由此及彼,她才讲出这番说辞。 他的确对她动气,莫名记恨不上。 理不顺心头那二两矛盾,他只好将她收进怀里,半晌才没滋没味“哦”了一声。 ----
第168章 访秦府(一) ====== 彼时秦府花厅。 就太子之事,秦仕廉按捺到江咏城下葬,这才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请莱国公来商议,他兀自侃侃而谈旁敲侧击,莱国公却如老僧入定,不言不语茶都未动。 秦仕廉的攻势便愈发直白、猛烈:“先是账簿,接着是景泽道,处处针对咏城和太子,谁能这么大手笔?大理寺、御史台早与蓟无雍沆瀣一气,蓟无雍专恣既久,豺狼手段,令人发指,官家受其蛊惑包藏可畏,此般种种,咱们无动于衷就睁眼看着,任咏城含恨九泉?” 莱国公终于瞥瞥他,却又捧起茶盏,合目细品。 他不置一词,江咏怀只好给秦仕廉搭台阶,于是轻叹:“自然不能够,只是目下没有证据,官家又在气头上,太子之事还能作何劝?” 秦仕廉缓踱两步,冷声道:“官家病情不容乐观,蓟无雍城府万钧,这节骨眼上,他下一步动作,必然是怂恿官家废立太子,若十四皇子入主东宫,那时,才是真正的‘还能作何’!” 莱国公冷睨茶盏,淡淡问:“你寻我来此,想是有了主意,直说罢。”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让官家收回成命,召回太子。”秦仕廉也不卖关子,跟着又道,“太子离京时,与我讲了一个典故,说当年皇太子刘剧亦为巫蛊迫害,无以自明……” 岂料莱国公甫听开头,便悚然动容:“荒唐!难不成,你们想效仿太子剧造反!” “岳丈言重,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如今蒙冤,我们顶多是拨乱反正。”秦仕廉朝他拱手,一字字郑重坚定,“蓟无雍不择手段扶持十四皇子,不过是欺他年幼,想把持傀儡摄政,从而只手遮天,此子心野歹毒,若是得逞,岂会留太子性命,又岂会容岳丈再持兵符,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失势,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届时,别说仰人鼻息,江秦两家满门荣耀怕是到头了。” 话虽重,但有理,江咏怀听得遍体生寒,皱眉喊了声:“父亲。” 莱国公摆手沉思,并未立即表明态度,秦仕廉打算再添猛火,忽闻厮儿通传声:“相爷,有客。” 半刻钟前,京兆尹郭学善正欲朝相府门房递拜帖。 阶下便悠悠停来一列仪仗,故而他又将帖子收回,待见秦恪同李绥绥下车,他心下一舒,立刻前往行礼招呼。 秦恪到底对李绥绥有耐心,陪她挑挑练练两条街,再一来一往将将赶个开席。 李绥绥瞟见郭学善手里的帖子,不太意外,且叹恰逢其时,于是笑盈盈地说:“这门房不懂事,上回驸马冲动犯事,给郭大人添去不少麻烦,驸马还不快亲自迎大人入内,好生款待致谢。” 这话郭学善听来头顶飕飕刮大风。 就割舌官司,他身为父母官首先得下快舆情,必然要义不容辞接下状诉,在钩沉真相后知道惹不起,又立回天听,你既不能说他无作为又不能说他包庇,毕竟事大事小往上禀了,万没擅作主张。 他不过是拨开官场的云山雾罩,不偏不倚踏在临界带,维系着上下平衡,明哲保身的万夫之一。但绝受不住李绥绥这声款待致谢。 人间清醒郭大人,立马肃然道:“不不不,下官只是公事公办……” 秦恪只以为郭学善是来贺喜,便也客客气气将人朝里请,郭学善未多推辞,只让身作礼:“恭敬不如从命,公主驸马先请。” 今日相府家宴一切从简,但也无处不彰显妥帖安逸。 当郭学善听李绥绥提及丞相小孙满百日,便深知今日来得不巧,可是丞相大人已亲自候在屋檐下,他不免尴尬:“不知秦相家中有宴,下官不请自来,有失礼数还望见谅。” 素来借宴投机者甚多,譬如不请自来的李绥绥,秦仕廉深谙此道,是以郭学善寻什么理由来,他都未拆台,只不亲近也不疏远请人先入内饮茶。 郭学善见屋内相府家眷起身围聚过来,面上一苦,止步阶下,再次拱手:“谢过秦相美意,非是下官不识抬举,只是此番前来是因一桩公务,吃茶喝酒便是免了。” 说公务,他身着常服未带下属。 秦仕廉双目一眯:“哦?” “也不是多大的事。” 郭学善见在场皆家眷,并无外人,斟酌了下,便开门见山道:“衙门里接下一宗诉状,原告姓吕,常年经商在外,前些日子返京祭祖,发现自家产地被私侵变卖,后被告与之发生冲突,不慎致其父亲摔倒殒命,原告乃家中独苗,因老宅久无人居,风雨破败,其父无停灵之所,他六神无主,直至乡邻惊闻尸腐,遂助其安葬老父并提醒报官,此案本已耽误好几日,不好再拖,故,下官才贸然前来……” 他尽量简略概诉,以减少在此逗留时间,而秦仕廉没听出痛痒,心头又惦记花厅中的要事,于是道:“依郭京尹所言,这案子孰是孰非,核对地契便一清二楚。” 郭学善道:“是是是,正如秦相所言,这地契便也核对过,原告所持红契不假,蹊跷在于,寻到山地买方,其底契亦盖有骑缝章,不同的是,该地契不但囊括吕家山地,量方上还多出近一倍。” 秦楷听及此,迈下台阶问:“被告契印也是真?” 郭学善冲他颔首致意,才答:“倒也……真切,但那份契书,纸印皆新,被告解释为旧契遗失,此为近期补办。” 挽着秦恪手臂的李绥绥,跟着提来一问:“那被告公印可是伪造?若是伪造,能令官府言真切,那这被告颇有几分本事,竟能以假乱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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