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不到真诚的那个人,终是最可悲。 她挺想做回圣人放过他,于是低笑道:“众生皆菩萨,唯我是凡夫,我是过不去世俗这道坎了,注定要趟浑水。” 音量极小,秦恪听在耳里却如羯鼓重锤,他不可思议问:“所以呢,我和那未出世的孩子在你眼里算什么?换做是秦邈,你便肯为他摈弃仇恨,作得太平人了?” 他不屑与人攀比,尤其是秦邈,他敬重他,何况先来后到,更没理由去计较什么,道理都懂,可他不止计较,还破天荒逼问两次。 问完,冷然的面孔又寸寸灰败,明知答案何必自取其辱,那样的人,她念个十年八年岂不正常。 “他活在我的年少时未曾变。” 李绥绥复又挑开帘子,眺着院墙内的耀日碧瓦,轻声道,“他永远不会变,可我不同,喜欢的东西早已索然,害怕的东西,却再不会恐惧。” 强光穿不透深长的睫毛,漆黑的眼眸沉如寒潭,她唇角挽着不明显的笑意,她依旧是宁折不弯的犟骨头,可话中的隐隐无奈叫秦恪心里没滋味,连吵架都没兴致。 他终究没了声息,本想说:随你,反正你惯来如此。 话极违心,张了张口没讲出。 朱轮停转,车外传来内廷事池大伴的声音:“恭迎公主凤驾,臣方才听说您去往秦相府,原想改道,幸而未改。” 他欠身迎公主下车,观其面色如常,即和颜表述来意:“官家病中思女心切,劳驸马请了两回亦不见动静,臣只好再来叨扰,不知公主何时方便动身。” 两回? 李绥绥侧目看秦恪,后者一脸坦荡,显然明白她无意入宫,已代为决定过一回,今日转达时其实也未深劝。她沉默片刻,最后对秦恪道:“你说的对,那毕竟是我父亲。” 秦恪一怔,她已转首笑应池大伴:“现在可去。” 不知她此一时彼一时所图为何,但面圣探病,没横加干涉的道理,秦恪便也顺意做护花使,一路伴进福宁宫。 蟠龙帐下,官家披发依榻,侧手宫娥捣茶焚香,对面美人支颐布棋,甜熏混药腥凝一室,说不出得繁密窒闷,孕中之人对气味敏感,下意识引袖掩鼻尖。 得内侍提醒,官家甫缓缓抬头,见到公主驸马倒像是意料之中的事,自然而然微笑道:“你们来了,赐座。” 旋即他搁下棋子,略略摆手屏退旁人,连对弈的小美人亦知情知趣告退,他于是指向榻畔空座,补充道,“绥绥坐这里来。” 十年交恶不相闻,今获他亲厚以待,李绥绥倒平白生出二两鸡皮疙瘩,她唇角衔笑,默默留意官家状态,见其目有血丝,但眼神还算清明,言语亦清楚,瞧不出什么口眼歪斜的中风症状。 官家见她伫立原地,又招手喊了一声,李绥绥这才莞尔谢恩,毕恭毕敬坐到榻沿。 而此时,池大伴引入一列高举托盘的宫娥,官家指其笑:“这些礼物,都是赏给将临世的孩儿,和你那份一样。” 池大伴自托盘取来一只精美锦匣,呈于公主近前打开,匣中躺着一只三连挂铃长命锁,玲珑透漏、穷工极态,李绥绥曾有一模二样的,戴了五、六年,是以其他添盆赐福礼不用看,亦知不新鲜,只觉得这般依葫芦画瓢套近乎,太刻意,刻意得心虚可见。 李绥绥含笑道谢,感激之色以假乱真,忽又遗憾说:“可惜这样好的东西,我却未能妥善保管。” 官家满眼慈和,半似安慰半似玩笑道:“嗯,丢了便丢了,怎的,难不成今日还想再讨一份。” 李绥绥也半似玩笑回道:“御赐之物遗失,非小事,官家不问问,如何丢的?” 官家自未将赏赐太当回事,“唔”了一声,嗔笑道:“你素来所得加赏丰厚,无非是自己丢三落四不珍惜,若不是见着这副,你能忆起自己那份?” 李绥绥否认道:“我这人记性好,也从不丢三落四……” 池大伴立刻想起公主少时被姊妹欺负,诸多珍稀之物要么被强行“转赐”,要么随大火焚毁,这话题万不能深聊,他快速做出反应,满脸歉疚告罪道:“哎呀,说到记性,臣才是老来多健忘,着急请公主回宫,竟未觉时间不恰当,公主和驸马还没用午膳吧?臣糊涂,居然不晓得先问一声。” “你这老东西。” 官家瞥他一眼,又指向桌案品类繁多的菓子对李绥绥道:“幸而他还记得你口味,一早就让人备来,念他有这份儿心,你便饶了他,先吃些糕点垫垫,一会再另传膳,我陪你们再用些……” 问题被岔开,公主秀致长眉半抬,池大伴察言观色,即又借题发挥向驸马询问公主孕中吃食忌讳,官家注意力遂被引去,就饮食问题与驸马叙谈起来。 尽管言语轻松而殷切,李绥绥却诧异极了——说官家记忆有失,遗忘昔日沟壑,故念幼时李三岁,此时一见,他对“闪电长大”的孩子又未感惊异。 一时不知他唱的哪一出,李绥绥没再急于试探,眉尾徐徐落回,轻声问道:“官家的病可要紧?” 官家摆首,命池大伴将糕点挪近,甫回:“为父老矣,身子自然大不如前,无妨,左不过是多休养几日,倒是你,瘦伶伶的,可是驸马照顾不周?” 被当面点名的驸马视线沉默顾来,四目短暂相触,李绥绥浅笑解释:“驸马待我处处周全,忧我因怀孕宅于府中过于苦闷,故时常相伴,且言,待我身轻,领我外出游玩疏散呢。” 官家闻言满意而笑,秦恪嘴角一挑,颇是欣慰李绥绥终于说人话,但她话音一顿,温温吞吞又道,“可驸马是孝悌忠信之人,单是为孝顺官家,操持万寿山修建,便难抽身,何来空闲伴我游山玩水,不过是口惠而实不至,哄我罢。” “哦,这么说来,究其源头,还是吾之过?”官家如是问,神情不温不怒,顺手拿起一块桂花栗粉糕递给她。 “官家受命于天,自然不会有错,是我闷了些时日,贪玩罢了,不若官家命驸马再生勤勉些,工事若能缩减个一年半载,亦能免我久候。”公主言迄,伸手接下糕点。 官家执意等她咬下一口,才侧首顾向秦恪,似笑非笑道:“三哥儿可听见有人抱怨了?” “是。”秦恪面色如常,心头暗哂:万寿山耗费巨力任务重,工期赶得夜以继日,他俩谈笑间便要催起万丈高楼,不愧是父女,无理取闹都一般别致。 饶是他将难题硬扛,仍不妨碍公主继续道出下文:“驸马心系我日常,镇日两地往返,我亦心疼他奔波苦,不如这段时日,我宿宫中与官家为伴,也好令他安心正务。” 秦恪霎时明白,她是嫌他管得紧,不愿回家。 她说这话时,眼角眉梢维持着笑意,小口咬着菓子,仿佛当真饿极,这般模样家常又乖顺,沉了驸马脸色,却熨帖了官家的心,他开怀笑笑,一边催人传膳,一边颔首说“这自然极好”,说完,才象征性问驸马:“三哥儿以为如何?” 秦恪恨不能立刻将李绥绥拎回去,顾忌场合,控制欲压在心口快炸毛,烦得连话都不想说。 官家深看他一眼,揶揄道:“三哥儿是舍不得,还是忧心我照顾不好她?” 秦恪勉强答道:“怎会。” 李绥绥称心已极,还慰劳一声:“那便辛苦驸马了。” 秦恪腹诽她扮猪吃虎假惺惺,嘴里却奉承:“应该的。” 父女俩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既这样,他作何表态都无足轻重,终归妥协得满心不快。稍候用膳,他便做了哑巴,官家与公主相谈甚欢,俨然未受其影响,若非最后李绥绥顺势提出宿永乐殿,他差点要相信,这二人要顺应天意互灌迷魂汤然后重归于好。 然而面对送命题,官家应得极干脆,且命人先去仔细打点,反观李绥绥,隐有讶然于眼底,大约没琢磨出官家哪来永乐殿给她。 至日暮偏西,池大伴送公主回寝殿,甫得解惑。 在永乐殿原址上确有金阁重建,但曾因失火不吉,故更名为永宁宫。而今殿阁无人入主,留守宫人不多,除却满院芍药玉兰,倒显幽寂。 ----
第170章 冤假错案(一) 路上,公主状似留心风景,疏于开口,驸马则落后三步,索性沉默到底。 气氛明显胶着,池大伴不疑二人在较劲,以为公主不豫,是因被宫名糊弄,于是心怀忐忑,移步无声,仔细介绍过眼景致,企图以密集轻松的话语破冰。 他兀自讲到寝殿廊下,见公主并未挑刺,不由松了一口气,欠身道:“那公主先与驸马说会话,臣进去瞧瞧可布置妥帖。” 李绥绥面有倦色,略点头,扶着腰坐进飞椅歇脚。 秦恪瞧她两眼,静静相问:“你这是在与我赌气?” 李绥绥揉着膝盖,视线盯着交合在一处浅淡朦胧的影子,惘然反问:“此话从何说起?不是说我回来尽孝,你亦好心无旁骛建万寿山么?” “尽孝?还演?”秦恪皱眉瞪她,就差没说官家在装聋作哑自找麻烦。 李绥绥温温笑着,毫无被戳穿的尴尬,索性还开起玩笑来:“驸马知吾,明若观火,可见吾演技尚拙劣,是以,应向曹荀月力学精进才是,此妇乃矫言伪行、绵里藏针的行家,不过未能激我与汤菀秋打起来,想来火候差点,容我修炼几日,必能迎头赶上,回头亦让驸马刮目相看。” 与之严肃,她却嬉皮笑脸,三言两句拨来秦恪心火乱窜,忍了又忍,没暴跳如雷,唯是一筐子骂化简为繁凝成嗤鼻一哼:“行,你修炼,你慧根天赋,一瞬千里,亦用不着几日!” 李绥绥深以为然,无视秦恪冷眼剜来,一面点头,一面抬手轻挥,细声细气送别:“天色不早,宫门将下钥,驸马慢走不送啊。” 秦恪彻底无言,话已聊死没好觍脸逗留,不欢而散燥回府,满脑皆是李绥绥狗仗人势的模样,一刻也消停不了,便拎来壶酒靠进椅背骂,半壶酒下肚,突地福至心灵,又扯着喉咙喊柏明。 柏明将那句“过午不归,另谋高就”太当回事,没应声,任恁他脚底抹油溜得快,怎禁苍梧堵得熟路轻车,老小孩脾气好,回去捱下一通吼,抹开面颊唾沫星子,还想着献策请回公主,却得秦恪抬脚相送:“你现在去,找几个应手的管事、账房来。” 柏明不解其意,秦恪恨恨道:“我倒要看没万寿山碍事,她又找何理由不走!” 夜凉如水,李绥绥闷闷打了数个喷嚏,又以眠浅喜静未由,遣离殿中侍婢。 小轩窗下美人榻,园中鹤啼虫鸣益助眠,她倒随遇而安,不过翻罢两页书便由周公邀入梦。四更天,公主被推醒,遂有馥郁肉香入鼻,昏暗烛影下周遭景致陌生,起床气姑且在懵然寻北,转目是水雀极近的脸,他长眸闪着幽光,声音轻极鬼祟:“殿下饿不饿,我带了夜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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