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相公跑得急,不慎鞋履落道,李绥绥神情微漾但没笑,漠然眺着罕有阖上的大殿朱门,心头倏然沉重,怔忪良久,最后在玉阶末角坐下。 同一个位置,同样的怛然,上回是边关告急西夏扰境,风仪严峻的大臣们亦如此般不衫不履赶来,官家日夜忧虑,情绪恶劣,又不久,便与她反眼不识。 然,世殊时异,大启如今盛世太平,年前又打破青盐贸易之僵局,西夏表里都无作乱可能。 这一等便等到月上中天,殿门重开,李绥绥久坐起身,不由虚晃两下,徐徐退至白玉石灯侧,蓟无雍最后一个步下台阶,看见冲他招手的人,不由抬眸看看天色,稍许诧异说:“公主好兴致,竟夜游到此。” 见他模样稀松寻常,李绥绥心头稍安,抬抬下巴直奔主题:“出了何事?” 蓟无雍也没绕弯子:“去往西夏市马使臣,返途经衡水,遭到北狄军队截留,此事传入驻北边军,参将耿怀东率部交涉,不料引发冲突,这道消息传出时,他们身陷敌阵未归,不意外,应是全军覆没。” 分明说着数百人生死,他声线却无起伏,一派风轻云淡。 春末风细,但凉,李绥绥沁寒的手指僵硬拢着襟口,她慢吞吞问:“我朝年年向西夏购置马匹,常来常往之事,北狄何故截人又发难……还偏生在此时,那秦仕廉的事……” “更多消息相信很快会来,就目下形势,方才已有朝臣趁机请奏,以正值用人之际替秦相开脱,官家本难取舍,再生穷追猛恐事与愿违……”看着她面孔寸寸绷紧,蓟无雍辞气放缓,“只是暂放,当此内外骇讹,总不明智。” 李绥绥唇角扯动,冽然嗤声:“笑话,拔掉位风力相国,是肃正朝纲,是处理掉内部的不稳定因素,你竟道我在添内忧?” 这小孩不止牙尖嘴利,还是个顽执的死心眼,蓟无雍百转千回叹了口气,慢慢弯腰与之平视,破天荒拍马道:“公主一心惩奸除恶、弘扬正义,是我朝慷慨之巾帼,谁敢说在添忧?我们也讲究个时机不是?那么久都等得起,再忍忍又如何?” “别跟我提大义,讽刺谁呢!”李绥绥蹙眉不看他。 “蓟某哪有讽刺?他又不是大罗金仙,背地里操弄一顿,不解气大可送他归西,可公主并未这样做。因为公主知道,他是一号人物,太子党的核心,牵一发而动全身。” 蓟无雍话音一顿,忽意味深长道,“前几日,你不还准备朝御史台送一网?听风声,是秦相那些盘根错节的门生故旧,不乏尸位素餐的权利中枢,公主的棋一浪高一浪,要他惶惶无宁日,还要一一剪除误国庸才,着实狠呐,不,是好手段。” 奉承未入公主心,单听见“送一网”,便想到被秦恪搅乱的局,李绥绥郁结:“谁有闲心管庸才……” “庞天浩不算?” “他倒霉,顺带!” “他是挺倒霉。”蓟无雍喉咙里传来闷笑,“那些参他的奏本中,户部侍郎的千字奏状可圈可点,年前宁小公子遭元赫扬恶意打赊腿骨,庞天浩谄媚西夏人,处理的委实恶心,宁侍郎忠于太子,只好忍气吞声,遍访名医头发急白,宁小公子好歹也是武进士,可怜落下腿疾,前途算尽毁……公主让十四皇子掺一脚那案子,算是将宁家朝他推,好一个顺带,还顺带送了十四皇子一个大人情。” 李绥绥抿了下唇,冷冰冰道:“你真是全知全能的包打听,现在说这些没用的作甚?果然抄着手动嘴皮属实不累?” 蓟无雍眉梢挑动,于是赶紧回正题:“不都说了么,牵一发动全身,秦相的比周朋党占着朝廷的半壁江山,你一杆子打下去,等同除旧布新大换血,他们不痛?不闹?闹起来就是血腥党争,外敌怎么办?你是清楚,我朝重文轻武,又崇尚奢靡,为战,士气本就低弱,若朝廷忙于相互倾轧,如何严阵以待捍卫领土?当初西夏挑衅,满朝文官要和平,妥协换来的一时安然,公主认为那是荣光么?还要再发扬一遍?” 蓟无雍仿佛将她吃透,吐词慢而坦然,却字字扎心,李绥绥微怔:“你觉得会打仗?” “没准。”蓟无雍直起身,幽深眸角似有一撇寒极隐笑。 李绥绥静静看着他,早些年这铁水铸骨的男人杀气难抑,弃剑改弄权,总算权倾朝野, 昔日那股狠劲浸淫在尔虞我诈中,早溅不出涟漪,他心深似海,至少在这一刻,她望尘莫及,看不懂。 沉郁半晌,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下意识摸了摸肚子,木然道:“还有两月,这小东西该降世了,大约是诅咒吧,李氏皇族女……” “嗯?”蓟无雍垂眸视往,“什么诅咒?” “你言尽于此,想来是没拗过官家,外敌当前,大约也没空配合我。”李绥绥不着痕迹岔开话,又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我怎好不懂事,那再等等便是。” “哦。”蓟无雍颇意外,还想夸她懂事了,又闻她低声抱怨:“打仗有什么好,但凡你多惦记朝政,京都的水也不至于如此浑,欸,狐狸成精,坏透顶,拿谁谁谁都作马前卒。” 蓟无雍眉梢又动了动,突地笑出声:“谁又拿你作马前卒了?” 公主吝惜再言,白他一眼便扬长而去。 回到永宁宫,已子时末,李绥绥闷得邪门,胡乱卸落珠翠没筋没骨蜷在榻上,睁着眼硬等来水雀,心头的失望、迷惘,无法对旁人宣之于口的情绪正急于表述,可水雀比她急,落脚便道:“出事了。” 李绥绥张开的嘴于是又闭上。 水雀接着道:“那二人横死牢狱,汤老爷子没挺过这口气,走了两日才被人发现,丞相夫人又去环翠园透消息,还说汤天星不掉脑袋也要被监/禁流放,吓唬完便命人赶汤菀秋走,汤菀秋死活不肯,非说要等……等她儿子回来,拉扯中,她转头便去撞柱……” “死了?”李绥绥脑子嗡了下。 “没,撞晕了,丞相夫人这才作罢,人暂时没送走,这当头汤菀秋要真死在秦家,秦家怕干系大了去,我只担心,再这么折腾一回,汤菀秋也差不多小命交代。” 水雀颇是同情,自顾又叨叨,说秦相将那疯妾当猫儿豢在后院,是为彰显仁厚,可曹荀月不同,善妒藏得深,这回逮住汤家得罪秦仕廉的机会,趁此宣泄,还要大宣特宣,将人赶走逼死,简直不足为奇。 李绥绥听得胸口晦窒,汤菀秋生死与她何干?她迟早会被赶出秦家,娘家无人,她根本无处苟活。可是,无法忽视她是秦邈娘亲,若哪日九泉相见,他问她,为何见死不救。 她如何抬头。 她闭了闭眼说:“送她出京吧。” 水雀有意长篇感慨,就是要换她这句,李绥绥一条道走到黑,他担心待到哪日云收雨散,太多的遗憾她吃不消。 他点头道:“好,不过汤菀秋太执拗,秦家人动粗都未赶走,那她要是不跟我走,索性敲晕?也不晓得她受不受得了,主要是醒来后……” “你不行,但有一人兴许可以。” 李绥绥起身步到书案前,取了张熟宣铺开,水雀多掌来盏灯,又帮她研墨:“殿下指谁? 她暂未作答,神思半晌,脑子里那副血淋淋冷然的面孔巍然不动,良久,才动笔勾勒。 “是秦邈?” 跃然纸上的清贵公子,与脑中的惨然画面截然不同,画中人眼梢唇角漫着笑意,原是头像,不过寥寥数笔,却敷衍了多处轮廓,打眼看是他,细观似乎不像,但她说不上哪里不对。 她蓦然惊觉,很久没再主动想他,曾几何时,他也不再入她的梦。 自诩过眼不忘的李绥绥,神情一瞬悲戚,移开目光再不能多看,只叫水雀吹干收起,飞快整理好情绪,交代完秦邈惯常装束,又道:“齐衍原本同他几分像,稍作修饰即可,你现在动身去南屏坞请他帮忙,天亮在御街等我。” “殿下要去?” “有问题?” “哦,你要是没大个肚子自然没问题。”水雀凑近,贱兮兮问,“殿下非要亲自去,是担心我办不好差事,还是想见齐衍,或者,还想从汤菀秋嘴里再问点啥?” “你今日嘴巴忒烦人!”李绥绥没忍住,扬手便掐住他面颊狠狠一拧。 水雀疼得龇牙咧嘴不敢叫:“殿下撒手,破皮了要,听说那边进展不顺利,你该不会拿我撒气吧……哎哟,疼疼疼……” “气个屁!赶紧滚!” 水雀摆脱魔爪,再不敢废话,立马抱拳转身撒丫子开溜。 李绥绥烦郁盈胸毫无睡意,便又翻出秦恪送来的匣子摆弄,匣中角落躺着只菱花方胜,好好的澄心纸拆来已是皱皱巴巴,上面行楷数行,竟是秦恪手书的用法。 估摸觉得她是草包,还是个拉弓会放空,反被弦抽的笨蛋,索性写得详细。 那人写得时候大抵牙齿快咬碎。 想着他那模样,李绥绥眼底莫名又涌出笑意,一字不漏过完,最后挑出一支莲花簪,此物玄钢打造,外部镀银,坚硬不失清雅,旋钮花冠,簪挺末端便弹出三寸锐刺,豁然变成精巧短兵械。 此械较羽箭细短,女子力道薄弱,除非近战穿喉否则难一招致命,翠则便另设处理,在冠部花心设墨玉琉璃球,中空内部可存药液,加以阴阳扣隔绝,掰开锁扣,药液便能渗至尖刺末端。 李绥绥朝虚空抖腕贯刺比划,还算满意,再将匣内物件翻来调去一一玩耍几遍,她终于哈欠连天,然而钟鼓楼报晨钟又撞响,忖着官家昨夜难眠,于是准备小睡片刻,亦不知道是困的还是烦的,竟幻听沿街报晓的头陀们在敲铁牌,铮铮声夹着“广结佛缘,阿弥陀佛”的宣佛声。 她捂着耳朵辗转两下,恨恨骂:“去北狄念吧,通通结佛缘当秃子去!” 倏然又想起,原本北狄人就剃发结辫,听说这奇葩传统源于古早的秃子首领,大抵不甘一人秃,便宣扬秃的好——方便打理不生虱。 年生日久的,渐渐演变成全族半秃,也是个人才。 李绥绥脑子里天马行空,又将自己生生逗乐。 挨到辰时,她顶着眼下乌青去福宁宫,池大伴见着她如常朝寝殿闯,连步跟着喊:“殿下在外面稍候,官家才起呢。” “请一道旨就走,不碍事。”李绥绥心说,反正官家镇日也没两个时辰脚下地,起不起有何区别。遂快步转过屏风隔断,甫见龙榻上小美人正摸着官家胡子笑,笑得娇娇颤颤,细软得能掐出水来,听得一宿未眠的公主骨头酥来哆嗦两下。 那对老少鸳鸯被贸然惊扰,官家表情唰地一沉,小美人则轻呼一声,手忙脚乱掩着身体往锦被钻。李绥绥在丹阙楼帐中春色见得多,只是头回撞见自己老子的,不免有些懵,似觉自己没睡醒甫揉着脸往外退,池大伴抬袖捂嘴干咳,同样讪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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