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笑意盎然的眼瞳,沉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深,兀自又道:“你说,爹爹是不是自相矛盾,分明恼怒钻营歪风,却念礼物过于珍稀,还是给了我……我一直觉得他高大如山岳,其实,从来不是……” 她黯然叹息,百无聊赖拔下一片亮羽,指腹搓旋两下,遗憾道:“其实,再隔不久,永乐殿将被火拆,等不到及笄的……” 他低眉靠近,折下腰摘她发间落英。 小公主侧头回视,他便又冁然而笑,眉目间是超然物外的柔和静宁,着实引人亲近,多看一眼,她便想抱抱他,伸手时似想起什么,立刻打消了汲取安慰的念头。 她的脚后跟无意识踢着井壁,脚畔翎羽贴在水面,带起圈圈涟漪,再开口竟显笨拙:“我、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梦见生孩子,好在你是男儿,这种事一辈子不用体验,生孩子像腰斩,腰斩不好,一点都不好……” 依稀回想生产时的狼狈惨状,她苦大仇深皱鼻子,俄尔又困惑相问:“二哥哥,我是不是死了?” “别怕,过往皆梦,只是梦而已。”他怜惜揉着她发顶,终于开口回应,音质清澈,缕缕丝丝皆是温情。 她似恍然:“原来是梦啊。” 身处无忧梦,月可求,花可得,一切美好触手可及,若非她貌似稚童,他却不再少年,那何必纠结梦始于何时,是周梦蝴蝶,间或蝴蝶之梦为周。 是以,他明明摸着她的头,却揉碎了她的心,终是微微偏头避开他的手,视线落在脚下黑如深潭的井水中,却是奇怪,她能透过黑暗,将井底小弓看得真切,上头镶嵌的宝石,五彩争胜,流漫陆离,煞是精美。 “可后来,我跳进这井里,梦便塌了……天地龟裂鬼魅横生,却无人顾我,我心中惧怕又悔恨,试图将裂隙修补,可一抔黄泥如何补天柱地,甚至应付不了一场暴雨、一场烈火,还惹一身泥泞,教人人耻而退避三舍,终明白是高估自己了,索性任其烂下去吧……他们又指着头顶通天缝与我讲,那里面尽数是与我骨血相通的冤魂,我若不补下去,他们永无安宁,我若不补下去,他们的血肉将洒我身……” 梦中才敢言的忧伤,令他悄然色变,为防她掉进这口不详的井,他匆匆捉住她肩头,催她下来:“我们离这井远些,再不来便是……” “躲是躲不掉的……”她唇角维持着笑的幅度,指着一旁的井衍,满含期待的话却菲薄已极,“可我再不想重来,二哥哥若肯将它盖上,让我永生沉这井下,或许,一切大不同,或许,二哥哥也不用死……” 那她也可以永远是李三岁,爹爹依旧是为她撑起天地的盖世英雄,赶在天地坍塌前死去,她的快乐将永恒,虽短,却能留住常人无法企及的光芒。 “……多好啊。” 那才是心中所期的美梦,她迫不及待赶赴,半身没入水中,他却抓着她手腕不松,失去笑意的眼眸顷刻湿透,似含着一池子的清水,伤心再无法止息。 “二哥哥别哭……” 现实中,从未见他落泪,他好似任何事都可以包容理解。 记得有回,他三弟弟混来副银铠跑来抖威风,她瞧不得他嘚瑟,两人于是又比划上,拳脚还没输,先输重量,三四十斤的甲胄添上少年敦敦实实的身板,直接压得仅有铠甲分量的小孩起不来。 她被笑话惨了,牙都没长硬非咬得响,她说日后要做女将军,要让秦三公子给她当马前卒。只她二哥哥肯配合,他说那他便去做火头军,伺候女将军三餐四季。 小公主于是又乐,大发豪情道:好,咱们作伴,著鞭跨马,踏遍大江大河,不到天涯不回头。 纵年少自负,壮思山河,不堪世事无常,终被蹉跎到面无全非。 若秦三公子只如故事开头般狂放不羁,予她慷慨安生而撒手感情,她将遵从自己,无所忌惮。偏他玩不起,是否日久生情无从考证,他掏心窝子要替她重新撑着天,弥补憾缺,她却手持龙泉劈破他甲胄,挑筋扒皮。 “放手吧。” 难视感情如草般轻贱,不如阔别解脱,她疲惫挣着手:“世上无我,你们都可安生……” “不是那样的,那不是你的错。”他双手并用,却没能将小小的人儿捞上来,他因此而沮丧,黄粱美梦也开始晃晃荡荡,如潮记忆,变成有形的漆黑恶鬼,在他身后蔓延开,霞姿月韵的公子神思逐渐崩溃,片刻间,面容扭曲模糊。 “对不起……对不起……”他趴跪在沁凉的井壁上,焦急到语无伦次,以至于喊哑了嗓,“是我对不起你,说要护你一生,我、我竟然……不、不,那些都是梦,不是真的,只是一场噩梦,会醒的……你其实不用承担什么,若觉得累了,便只做自己喜欢的,毋庸拿余生纠结烂人烂事,万物皆有定数,喜爱有时,恨恶有时,恶人也将德尽必灭……你别灰心,你本是那样聪敏果敢,那样乐观热爱,你会得到最好的,别灰心……” 只一声“对不起”,足将经年恨事化泡影。 世上谁人对错可追究,唯他,她平生不能。 “行的,不灰心……”看不清血泪淋漓的面容,只余清亮水泽泣数行下,大滴大滴垂湿她面颊,小公主语调亦趋渐哽咽,“二哥哥别哭了……别哭,你哭得我没办法。” 他立即应她,可悲声难忍:“我镇日想,该如何面对你,我没能为你挡下劫难,甚至无颜说一句安慰,分明是恨极自己的软弱,我、我是疯了才会讲出那些伤人的话,我不知自己怎么了,真的,那些话不是针对你,是无心的,是我胡言乱语,你能不能忘了,都忘了行不行……” 听得此言,小公主一腔透骨酸涩差点夺眶而出,她赶紧弯下眼角,在哭出来前予他笑容,“二哥哥为我写诗填词,与我促膝谈心,还伴我六说白道,那么多美好,我不曾记得哪句伤人。” “真的?” “真的。” 他蓦地长舒一口气,可怖的面容倏然化为一团暖暖白光,再不见他眸中泪千行,他却不停抬手拭过眼睛位置,一遍又一遍,最后轻声问她:“那我们,终于可以安心辞别了,是不是……” 说辞别,却不敢说来生再见。 她仰面看着他,良久,低不可闻“嗯”了一声。 “能再见你一次太好了,虽然有些迟,但你看那……” 恍惚见他抬臂,所指天幕赫然裂开,其间黑红瘴气急速涌动,仿佛有恶灵要强行冲出,那竟是她所引喻的通天沟壑。 小公主呼吸霎时滞住。 那一瞬,风从枝头来,卷万千花片绕他旋飞,交织成阵,他身影亦化作袅袅烟云,顷刻间便随飞花逐入裂缝,紧接着,一片耀眼光芒撑满视野,天地倏然归宁,干净无尘,连一丝阴影都无,哪还见什么通天缝。 “珍重啊,李绥绥。”风恍惚带回他的声音,浑似得以解脱般,如初温柔。 他仿佛知道她的惶惑、消极,特意来填豁口,将她阻在死门之外。 她似乎也明白,他将再不会入梦来,而这一刻,她终于往下坠跌,井下是红尘万丈,劲风不容泪,痛哭亦无声,只余一片花瓣飞旋而来,覆在红极湿润的眼眸上。 九霄路迢迢。 你也要珍重啊,秦邈…… —— 亦澄阁,满室烛光柔曦,却在秦恪的眼瞳映成灼灼业火。 分明是一场如露如电的大梦,李绥绥梦呓中,反复出现的“二哥哥”字眼却是加倍惆怅,历历抽进秦恪耳中,鞭入心底,攥在手心的帕子早凉透,他终于忍无可忍大吼出声:“你闭嘴行不行!” 声振屋瓦,铿锵悍厉,倘若两军对垒他叫阵,对方怕闻声丧胆。 连李绥绥都误以为塌了天,登时被这声怒吼拽离梦境,目带惊惶直愣愣望着帐顶,满额的热汗蜿蜒成线,迷入泪雾朦胧的眼睛,又颤颤滚向鬓发。 未料真将她吵醒,秦恪怒意被搅乱,终是悻悻开口为彼此搭台阶:“又做噩梦了?” 语气还算和善,却将迷迷瞪瞪的李绥绥吓得三魂七魄归位,首先反应是慌张抬臂盖住眼睛,旋即翻身背过去。 见她仓皇相躲,适才隐忍的怒火又被酸意撩燃,秦恪眼眸一眯,迅速上前探手,不待掰过她肩头,她极轻“嗯”了一声,复又平静补充,“是做噩梦了。” 平白咂摸出点委屈的调调,秦恪的手转停在她缭乱湿润的发间,那点不快稍作一哂,又将帕子递进,生硬安慰道:“不必害怕,一切都好,你当娘了,是个小子。” 李绥绥惊讶“嗯”了一声,胡乱引帕拭面,满眼不可思议顾向秦恪,旋即唇角晕开笑来,还破天荒带着两分傻气:“恭喜你。” “同喜。”面无喜色的驸马,勉强应承,拿回汗帕转身抛入水盆。 没在意他的冷淡,李绥绥一迭诧异即来:“怎的回亦澄阁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其他人呢,还有……小子呢?” “哭了大半宿,适才刚睡,与乳母同在西厢,绿芜她们都在那边,你想看?我叫人抱过来?”秦恪一面挑着拣着回,一面朝她半撑起的身后添去软枕。 她朝紧闭的窗户看一眼:“什么时辰了?” “四更。” “那别吵他了,等醒了再看。”她摸着陡然瘪平的肚子,发愣少倾,忽想起什么,忙又问,“水雀怎样了?” “死不了。” “那小宫娥……” “当场断气,没法救,她忠心相护,此恩情自会嘉奖于她家人,后事处理,亦无需你操心。” “是当好生安置。”李绥绥缓缓点头,“刺客呢?” 提起这事,秦恪略略不自在,迈开长腿自温炉盛来四物汤,甫回:“原本要生擒的,倒是咬毒快,都死了……” 李绥绥还欲问,他立刻添来一句:“不幸中的万幸,你因祸得福,孩子出生时,诸位医者皆言,若待他足月,以你自身条件九死一生亦难正常娩出。” 他回答了,似乎又没说到点子上。 李绥绥玩味揣摩片刻,没再打破砂锅问到底,连饮两碗汤水,显然渴极,末了一本正经道:“我不会真生了只神兽吧?” 秦恪稍微反应才忆起此问原委,至于孩儿模样他并未留意,当时李绥绥有出气没进气,众医还告诫生产凶险,担心后续血崩。他满脑浆糊守她寸步不离,她倒狼心狗肺,对其他男人梦寐不忘,且满口荒诞贯彻产中产后。 “你脑子都装什么了?能不能正常点?”他皱眉相斥,她却笑出声来:“噢,我还道那小子生来歪瓜裂枣,让你非摆着张臭脸。” “哪臭!” 李绥绥周身虚汗绵密,极不舒服,于是软绵绵瘫进枕中,再开口已是风马牛不相及:“你一直没睡?不困吗?” 秦恪反问:“两夜未合眼,能不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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