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无雍便也一脸深以为然,不肯开尊口附和。 气氛莫名冷下来,官家目光在面色各异的几人间来回,最后停在漠不表态的蓟无雍脸上,略思量,而后问十四皇子:“交涉之事不可再拖,使团行至何处?” “据驿传推测,应该快至隆德府境。” 官家接过话就对蓟无雍道:“使团虽有三营将士相护,朕忧心雁门关外局势紧张,爱卿可愿亲率天策军前往接应,力保使团周全,力保交涉顺利。” 蓟无雍微怔,转顾公主一眼,立刻正色回官家:“臣领命便是。” 听到“便是”二字,李绥绥沉着脸提了提唇角,似是比他还勉强,连个“有劳”都不肯说。 柏明到底是幕僚出身,自诡异而微妙的对话中,已然明白公主为何放上官雩跑两日,皆为今日作由头。 虽然理由稚拙,跟闹着玩一般。 可怕之处在于,官家不但违心接受了,且从头至尾都被她情绪牵着走。 十年之前,官家钟爱李三岁,又十年父女情空缺,父爱加偿得近乎病态,正所谓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此举假公济私只为给闺女一个安心,与那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有何异。 柏明无声叹了又叹,一面揣摩李绥绥真正目的,一面暗自决定,要将那番抱怨“独守空闺”的话,一次不漏写给秦恪,何必管真话假话,是李绥绥亲口说的话就妥,届时秦恪一感动,自己就跑了回来,两人和好如初,他亦卸下重担,真乃万事大吉…… 他谬想天开,越想越美,差点没乐出声,直到李绥绥的声音自头顶飘下:“跟上。” 他神思倏然扯回,连忙向疲惫卧榻的官家拜福躬退。 走出寝殿没几步,十四皇子便对柏明道:“我领柏管事去请舆轿。” 舆轿当然不用他们请。柏明略踟躇,见公主入左廊继续蹒行,蓟无雍则不近不远跟随,他便识趣回避。 蓟无雍注意到公主髻鬟微偏略散,有一瞬,觉得以“山河破碎”恐吓小姑娘栽跟头的自己面目可憎,但仅也一瞬。他太明白,死磕三日才肯妥协的她必然已磨亮屠龙刀要狠宰,于是主动打破沉默:“公主委曲求全逼真一摔价格不菲,不白摔,会还的,但以后别这样了。” 李绥绥未对类似哄小孩的话加以回应,靠坐进廊椅,目眺远空鸽群的轨迹,根本不拿正眼瞧他,显然非常不高兴。 他清了清嗓:“那现在还?蓟某为小侯爷备上一份弥月礼如何?” 她仍无反应,状甚不屑。 蓟无雍于是弓下笔直腰脊,凑在她耳际低声道:“吴中流民泛滥,有人硬往这锅沸羹中挤,公主以为,他是挤断手好还是腿好?或者,都?” 李绥绥微愣,略略侧首乜斜他。 他保持着谦卑姿态,目不转睛与她对视,已极缓的语速继续说道:“哥哥干了蠢事,以为藏了那把有名有姓的刀能瞒天过海,不想,仍被弟弟执意翻出,哥哥随身携带物,弟弟怎会不识?但大义灭亲,真是件令人为难之事。” “蓟、无、雍!”什么投桃报李,以牙还牙,倘若一举一动没被严密监视的话,她大约勉强能扯出个笑! 他还自矜有功,问她:“蓟某替公主出气,驸马亲与情两不伤,这份礼可妥帖周道?” 综上所述,对李绥绥而言,他就是在炫耀,炫耀他洞察一切,包括对方所思所想,李绥绥对他的讨厌程度在这一刻攀升新高,便也难以忍受他不可一世的模样,于是抬起脚,毫不客气铲向他小腿。 太过着恼,甚至忘记脚带伤,碰触一刹她登时白了脸色,旋即扭头回身。 大约是疼的,伤得实在。 蓟无雍眉头跟着皱起,随之又展平,不知今日哪来的兴致,非要惹她不快到极点,他薄露笑意,又以稀松平常的口吻说道:“公主的故人,俞凤隐,快回京都了。” 若非那个姓氏,李绥绥不会瞬间反应过来,俞凤隐就是韩秋水,俞家后生她一概不识,便是在卷宗上见过此名,也无法一一对号入座,何况韩秋水从未提过。 她不知,蓟无雍岂能知! 不但如此,他还以善人语气补充道:“蓟某请自隗始,为公主以身作示范,如此用心良苦,只为让公主明白一个道理——令人为难之事,不妨假手于故人,如此一来,亲与情两不伤。公主这朵娇花便能安闲深闺,相夫教子了。” 类似“别再折腾旧案”“安分为人妇”的话,他从前没少说,可今日格外玩味,不似挑衅,胜似挑衅。 李绥绥原本极臭的脸一下子黑了,漆黑瞳仁紧缩着,死死盯住他,敌意、憎恶几乎满溢而出。 他慢慢直起身,只手背负,状甚雅量高致,语更善解人意:“公主的心事全写在脸上,蓟某实在看不下去,点拨两句而已,不必道谢,哦,不对,是两清了。” 李绥绥脑子气得糊涂,还无意识摸了下脸。蓟无雍也一愣,即被她又气又傻的模样引得低沉笑开。 “滚!” 哪堪忍受被一而再消遣,李绥绥气盛血涌彻底炸毛,哪管忌讳,换条好腿上阵,不遗余力蹬向他两腿间。 这回他躲了,躲到三步外,然后看着怒视他却咬着唇连骂都懒得骂的公主,有两息五味杂陈,最后理了理袍袖,恢复一贯的庄容正色,略略躬身,说道:“公主,多保重。” 待柏明折返时,公主情绪已敛,一如来时模样,冷静淡定,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道:“我行走不便,这几日便在宫里住下,省得来回麻烦。” 柏明微愕,忙道:“不麻烦,有舆轿代步,公主……” 李绥绥摆手示意他噤声,接着说道:“方才我对官家所言,你应该听见了,卦象说我流年不利,这是个问题,但并非无解。” 还来! 估摸着她又要下套,他可是亲见官家被蒙进去,他又非傻鸟,怎会自投罗网,偏她把话顿住,直勾勾盯着他,看得他浑身上下不自在,莫可奈何,他只好先伸脚探水深:“还请公主不吝赐教。” 她便赐予正解:“民间常以冲喜改厄运。” 答案未免荒唐。柏明哭笑不得:“冲喜?可小侯爷尚在襁褓。” “谁说一定是小侯爷?”李绥绥拂鬓淡笑,“君爱子民,如父母爱子,吾为汝君,亦为汝之衣食父母,关系何等亲厚,是以,这头等功劳便让给你了。” “啊?”柏明听得眼睛直发愣。 李绥绥促狭道:“啊什么?乐傻了?还不谢恩。” 他倒是应声就跪,嘴里却磕磕巴巴道:“不、不是,公主到底是何意?” 他对绿芜有情不假,但在此时此地谈论婚嫁,似乎不合时宜。 但她将戏耍笑意收敛,看起来很认真:“你与绿芜,皆到婚配年纪。绿芜打小被送入宫中换生计,出身虽不好,可如今是正经的七品女官,乃官籍良人,且,她自我记事起便陪伴在侧,情同亲姊,我唯愿她能嫁个如意郎君,所以,你是否真心实意想与她结秦晋之好?” 李绥绥是氤氲使者无疑,从前,逮着机会就拿他和绿芜开涮,本不搭界的二人,硬被调侃来两相见莫名红脸,日子久了当真红丝暗系,待她产下小侯爷后,对此副业愈发兴浓,不止绿芜,常来探望她的崔大娘子每回不落,自然,也没忘青萝。 但青萝饱受话本荼毒,追求“心有灵犀一点通”“轰轰烈烈视你为命”,对方还得拥有“不磷不缁的赤子之心”,李绥绥对她的择偶标准表示不可思议,最后敲其脑门,说了句“破小孩,还没开情窍”,从而暂时放过她。 思及此,柏明便也释疑此时的强媒硬保,郑重答她:“绿芜姑娘善良聪慧,柏明是心甘情愿求娶,必六礼俱全。” 李绥绥满意颔首:“那便好,你是端正人士,也毋庸我费舌叮嘱,我信你不会辜负她,更不会辜负我这媒人。” 柏明自然明白,这两“不辜负”言轻意重,自她强调“情同亲姊”,已告诉他,她永远是绿芜的坚强后盾。 他毫不迟疑称是:“柏明永不负重托。” 她凝视于他,安静片刻后轻轻叹出一口气,好似如释重负:“好,原本你俩的婚事,我应多尽心,可时下运背,担心喜事沾上晦气不吉利。” 顿了顿,她道,“我准备了份贺礼,置于库房两只红箱内,你现在回去,领绿芜一并去瞧瞧,然后带着东西带着她回崇安老家,去祖宗祠堂磕个头,叫你兄长主持婚事。青萝便代表娘家人,替我送亲……” 柏明闻之色变,难以置信道:“公主的意思,是让我们现在走?” 李绥绥予以肯定,又道:“那两个丫头没见过外面的天地,你若不怕麻烦,便领她们四处多转转,倒也不必赶着回来。” 柏明内心强烈反对,但不能直逆她的意思,便出缓兵计:“是,公主思虑极周道,但侯爷一直惦记柏明喜酒,这事,能不能等他回来再……” “我不是在与你商量。”李绥绥出言打断,语意随之变强势,“我着急改运,恨不得你们今夜洞房花烛,若担心欠他喜酒,日后府里补办一场便是。你是聪明人,晓得该怎么对绿芜说,给你两日时间准备,后日出发,不必再来辞行,我已经够晦气,见不得人哭鼻子。” 全没想到,她在这里等着。柏明在福宁宫跪得腿麻,现在整个人都麻了,勉强寻出漏子,诚恳而小心翼翼说道:“公主要真着急,我们可以请媒主持,先在京都简单办礼,日后返乡也一样……” 李绥绥冷睨他,玉指一挥,异常不耐道:“我意已决,两日后,你们若还在京都,那只好由皇恩相送。” 最后四字一出,再无转圜余地。 柏明归程心如油煎,先至棠梨院寻到翠则,一面铺纸研墨一面说:“你亲自走一趟,务必将信交到侯爷手里。” 翠则丈二和尚问:“怎么了又?” 柏明憋闷书写两行,才将宫中发生的事复述一遍,翠则觉得行事出格乃李绥绥常态,不认为事情值得惊天动地。 见他反应平淡,柏明苦笑:“不可能无缘无故遣我离京,上回那事,她一定猜到是我出的主意……可不想沾边,也不能不为主君效力对吧?她是嫌我碍事呢。” 翠则一点即透:“就收买那几人,将公主计划中道而废那事?” 柏明颔首,越想越不是滋味,索性搁下笔先吐为快:“那几处宅子,公主能追本穷源寻到苦主,中间辗转的几手牵扯岂会不知,上至柱国,下至詹事,单从相爷处理宅子的速度,便知严重性,这往轻说是行贿受贿,从重便是朋党相为啊。” 甭管李绥绥是否挟私泄愤,敢尔一举打压多位重臣的勇气还是值得钦佩。是以,翠则语带惋惜:“明明铁证如山,一竿子插到底便是,何故弄出个山地案来,让你有机可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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