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明张了张嘴,最终没纠正他的立场,而是道:“裹挟那几位大人以相爷为首,皆在官家发迹前投奔相辅,此为旧情,至现在,已是官家坚固皇权的部分实力……打个比方,你正挥剑如风,莫名跳出一人来,指你此臂沉疴已久、积重难返,必须立刻马上断臂求生,你是先问他卸臂痛否,还是先将他骂走轰走?” 翠则不假思索:“揍他再轰!” 柏明想笑不能:“所以啊,山地案只是引子,引民共情,引朝廷重视,好比那人拉来你的三亲六眷说项,为安抚满屋哭闹,你即便意决留臂,但退而求其次,搞清病症的态度总要拿出来对吧。” 翠则恍然“哦”了一声:“懂,公主苦心铺垫,竟被截胡在关键时刻,她竟忍下来了,足见胸怀与格局!” “……” 其实他说得中肯,中肯到柏明的忠诚无地自容,只好草草瞥他一眼继续奋笔疾书:“是,只是忍下来,她怎会就此封刀挂剑……这正是我所担心,总之缝缝补补还得靠侯爷,所以,若他见信仍不回,你要么设法打晕扛回来,要么接我的班伺候公主!” 听到最后一句,翠则神色渐渐严肃,半晌无奈道:“搞不懂,侯爷有的是钱,相爷又何必贪冒财利,不然哪那么多事。” “收得哪是财利,与你讲不清,不说了……”柏明拿笔杆戳了戳眉心,“我头疼,你自己看着办,她拿皇权压我一介布衣,真压得我头疼,一会还得更疼……” 令柏明更头疼的,便是绿芜与青萝。 绿芜很惊讶,初以为是玩笑,直到看见李绥绥极实在的贺礼,那两只红箱内,除了华贵精美的凤冠霞帔与厚厚一沓银票,尽是些价值不菲的珠宝,姑娘登时泪如泉涌:“此去千里,再回便是数月,我不走,我要去见她……” 柏明不能把对翠则的话与她讲,更不忍欺哄,只好劝以委婉,“只是暂别”、“翠则去找侯爷了”,“侯爷会照顾好她”诸如此类的话说得嘴边燎泡,然劝之无用。 再待青萝得知消息,不啻掀天动地,柏明被闹得无法,同样希冀她们能闹得李绥绥回心转意,于是放任姐妹俩执手寻主,然而,他们齐齐被禁卫拦在宫门外,不仅没见到李绥绥,还被携圣谕而来的十四皇子,恩威并施,强制启程。 ----
第183章 司徒四娘子 ==== 五月首日,吴中再传危讯,说霪雨不歇致襄陵塘决、六郡成陆海,损失无以为算,白纸黑字,字字惊闻。 丹阙楼笙歌依旧,不同的是,从前文豪吟花月,今日赋山河,每每举杯总先叹风不调雨不顺,一怀愁绪满来酒泼案、金豪掷,催得那优伶怒拨琵琶舞不休。 江徐清不同流俗,听着埋天怨地的词直挖耳朵,他瞪向旁侧姑娘,伸手推腰一把吼:“你去唱,老子要听百媚生春被翻红浪!” 于是台上移商换羽,犹听见“十五六”初婉转,客人们相继解颐,再无心伤春悲秋。 江徐清没能舒坦听完唱词,厮儿便悄声来告,他遂侧头张望,当真见得一袭颜色浓深的倩影足踏木屐朝往二楼。 江徐清眼眸骤眯,嗤道:“她来做什么?” 怀中伶人相顾而去,轻笑道:“永乐公主?倒是许久不见,大抵是生完孩子来此疏散的,又有何稀奇?” “你懂个屁。”难忘当街那一耳光,江徐清分外不爽撩袍起身,“扫兴,老子走了!” 蓟无雍披露韩秋水行程,事隔几日,果然得到印证,韩秋水甫入京都便径直来寻山箬。 此时,他在凭栏处目视公主靠近,察觉她行路略跛,于是着意打量,她今日妆容别致,额前凤鸟华胜繁缀金流苏,流苏弯成扇弧别入右鬓,被挡住的眉峰处,细细伤痕若隐若现。故而他先问:“一年不见,公主一切可安好?” 公主示意他入座,笑称:“再好不过,你当表舅舅了。” 仆仆之气犹在的男儿闻言大喜,一面问询幼侄状况,一面还揖就座,寒暄须臾,李绥绥便问起收获。 韩秋水好容易敛住唇际笑意,又摊手道:“我曾向公主提到父亲那位同僚,用了些法子试图撬开他的嘴,显然是我太天真,当时他能对二哥哥起杀心,又怎肯交底,他家中亦是老小数十口,宁死不肯连累家人。” “死了?” “亦怪我心慈手软,放他一马,结果他当夜溺于汤沐。” 他稍稍平复心绪,继续说道:“遍访故土,才知,我所认为天大的事,于别人看来不值一提,说起当年大旱,他们怨只怨老天乱发脾气,别说不记得俞家出头赈灾之事,连赈灾银贪墨案,都漠不关心到底谁失职谁获罪,他们只庆幸,那样的天灾再未发生过。” 李绥绥倒不觉失望:“翻旧案本不易,你早该有心理准备。” “是。” 韩秋水踌躇片刻,又道:“另外,我于山院借宿时,偶遇故人,起初我与她并未相识,只如寻常佯作闲聊说起当年旱情,察觉她情绪略激动,于是旁敲侧击,得知她曾在娘娘身边服侍,娘娘入宫之前,曾为她置嫁安家,她念娘娘恩情,适才为娘娘为俞家抱不平……” 李绥绥竟是缓了两息,才反应过来“娘娘”指谁,神情微僵一瞬:“你向她表明身份了?” “没有,只说是俞家远房。”他略作沉吟,目光徐徐对上李绥绥眼眸,低声道,“她还提到一件往事,我不知道是否与案情相关,也不知是否当说。” 他特意提及这位故人,其实已认定干系重大,大抵觉得难以启齿,得李绥绥示意才敢道来:“她说,秦相曾至定州公务,在俞家盘桓二日,见过待字闺中的娘娘一眼,次日,竟唐突提亲。当时秦相已有家室,太婆多次推诿见其心未死,担心开罪权势招祸,索性带着娘娘避往祖籍,可躲过一时,却没躲过入宫采选……” 李绥绥并未开口打断,韩秋水却顿了顿,观她貌甚平静,这才道出关键:“有此前因,我忽然想到另一事,章缪父亲遇害那日,正好叔伯们被邀往冠云山庄,章缪曾听到一人名讳似娘娘,我猜,那就是娘娘,他还提到行凶者与之……咳,听他描述,我斗胆猜测,那人正是秦相。” 故旧拨云,戏台唱乐声骤然在耳畔放大。他二人均未流露过多情绪,却在彼此沉默的目光中了悟——关于那些算计、背叛、以及真相,他们其实早各做猜度与判断。 心慕之人委身相求,秦仕廉遗憾得补肯伸援手,并不代表冰释当年被拒之耻,俞静禾并不了解他,所以东窗事发时她选择自戕,既为保全他,又为感动他,认为他必会信守承诺庇护她的家人,又怎知,顶着风浪将将及岸的俞家失去她这道保命符,于秦仕廉而言只余旧恨,他竟反手将他们送下地狱换太平。 楼下一曲奏罢,李绥绥终于开口,仅说三字:“知道了。” 毋庸深会母亲当年的背叛有多不得已,非要怨,也只怨她太软弱天真。 “公主?”见她竟不置一词,韩秋水不免迷茫。 李绥绥摆手摁下他的疑虑,很是突兀转了话锋:“我担心北疆起战,大启军备甚忧,若战……战火很可能漫及京都,你不妨先南下。” 韩秋水愣足许久,才至两个话题间回神:“别说是否起战,倘若当真山河破碎,我躲去南边,又有何意义?” “南下还有海上退路,我只希望你好好活着而已。”李绥绥如实再道,“事到如今,不妨与你直言,俞家的案子,官家或多或少心里有数,我不止一次试探,他对秦仕廉的包容超乎你我想象。” 韩秋水这才吁出一口气,笑笑道:“我知他地位难以撼动,我有足够的耐心,既国难当前,事有轻重缓急,我们不妨等上一等,听说官家有退位之心,若在他手里无翻案可能,我不信,未来君王仍旧如此。” 这句话亦让李绥绥目光渐渐柔和,眼前人将雪耻冤情视作毕生所愿,他奔波无劳,岂止身心疲累,难能可贵的是,仇恨并未将他变得愤世嫉俗、面目可憎,他眼神仍如初清澈坦荡。 这是李绥绥所羡慕不来的。 “你倒是心态好。”她想了想,这样答他,“既能等,那这样,你先回名山院,若京都一切无碍,届时你以韩秋水之名参加科考,我为你铺路入御史台。” “御史台?”韩秋水惊讶一瞬即又失笑,“公主真要给我开后门?” 李绥绥道:“贪墨案并非无突破,某些涉事官员位处权力中枢,秦仕廉当年都没舍得弃,只要上面那位不肯点头,我们使手段强硬去撬开嘴,只会得三种结果,要么如你父亲同僚畏罪自戕,要么被杀人灭口,要么,被指屈打成招,皆得不偿失,你且容我时日部署,我定会给你制造机会,堂堂正正翻案。” 韩秋水听得眼眸发亮,欣喜道:“这样自然最好。” 李绥绥道:“章父死因,其实你猜得没错,我曾答应章小孩查案,当时故意隐瞒自是有愧于他,待旧案重见天日,你一并了结吧。” 韩秋水终于后知后觉,她将事情安排得过于久远,蓦地想起那刚出生的幼侄,他于是问:“公主可是在忧心以后,此事你与驸马……” “是挺忧心。”她打断他的话,懒洋洋低笑道,“虽说老狐狸欠我人情,可若是你考得太磕碜,我亦无颜寻他开后门,你还是赶紧走吧,回洛阳抓紧用功,我呢,还得回家看顾孩子呢。” 最后这句话,似是忙于操持家务的长姐在唠叨不省心的弟弟,稀松平常的,令韩秋水眼眶倏地发红,他没有致谢,只深深揖礼再三道珍重,直到一脚踏进阶梯,他转头顾望,视线相撞,公主笑意略加深,仅颔首示意,随后漫看向楼下戏台。 直至韩秋水离开,李绥绥站起身来,对山箬道:“翠则不在,你随我回府,这些时日就留在秦小子身边。” 山箬点头称是,主仆二人正欲离去,却在丹阙楼门口遇见另一位仙女般的人儿——司徒四娘子。 四娘子朝公主敛衽作礼,公主颔首致意,素闻小娘子饱读诗书,性子恬静婉顺,是以很意外她出现在此,李绥绥随口关切一声:“四娘子,来此何故?” 四娘子腼腆笑了下,轻声应道:“我是来寻无忧,不知公主可有遇见?” 李绥绥摇首,遂意识到蓟无忧风流照旧,终究大婚那日的警告是对牛弹琴,于是转问山箬:“蓟二公子在里头?” “倒未留意。”山箬旋即又对四娘子补充道,“蓟二公子很久未踏足此地。” “是么?我是听说他在此间饮醉,所以才寻来。”四娘子顾向一门之隔的锦阵花营,怅然少倾,视线慢慢挪回,赧然欠身道,“夫兄离京时有所托,我亦是担心他闯祸,倒是让公主见笑了。” 李绥绥说无妨,又问:“可有遣人进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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