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绥绥心里一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欸,秦仕廉是个享大福之人呐。 江二夫人尚且耐着性子喝着茶,她身边杵着的沐琳儿却浑身不自在。 听着李绥绥独有的木屐声响,江二夫人才蹙眉看来,按理李绥绥是她儿媳妇,自当对她行礼唤一声母亲,可一见面,李绥绥就是一声:“江二夫人,稀客。” 如今分了府,她自然是客,对这声“江二夫人”她也不陌生,李绥绥压根就没叫过她母亲。江二夫人也只得起身浅浅行了礼,回了声:“永乐公主,客气。” 李绥绥微微颔首,拿腔拿调地承了这礼,慢慢走至主位坐下,待侍女上了茶,才淡淡开口:“夫人来得巧,厨房里正备着伙食,一会就留下用了饭再回吧。” 这话的意思,可以理解为她热情好客,也可以理解为吃了饭就赶紧走人。 江二夫人捏着茶盖轻轻拨动茶叶,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公主这声音……听着奇怪。” 李绥绥双腿交叠,声音里带着几分惊讶和戏谑:“原来江二夫人还不知?我还以为你专程来探病的呢。” 江二夫人神情压抑,还是故作关切地问道:“哦,公主可是染了伤寒?” 李绥绥看着她,抿了抿唇,才道:“看样子,你儿子是未告知你,我这嗓子是被你那亲弟弟差人放火给熏的?” ----
第040章 江二夫人,稀客(二) ====== 江二夫人脸色微变,秦恪是没告诉她,但她却从江咏城口中得知李绥绥触了霉头,只是没说其原由,她还暗自欢喜一番,又听人回禀说她这些日子门都未出,想着李绥绥吓得不轻,威风扫地。而今见着,她不仅活蹦乱跳,还直言戳破纵火一事为她弟弟手笔。 江二夫人面上有些挂不住,只细声细气地道:“这怎好乱说,说起放火,我倒也听闻,前些日子,天和巷那处燃了大火,一并烧了四五间房子,说是当地流痞犯的事,人不是都抓了处以极刑么,难不成……公主就是在那遇了火?” “夫人,真是心有明镜,一点就透。”李绥绥微笑赞扬。 江二夫人只正色道:“说到此,我倒想问上一句,公主去那些个荜门委巷作甚?” 李绥绥微微歪了歪头,目光定定地锁在她脸上,淡淡道:“这需要向你回事?” 江二夫人一噎,胸膛一阵起伏,将茶盏搁在几上,发出清脆声响:“公主行事,我自然管不着,可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岂是公主这样的身份能去?且又在那处遇了险,我只是关心提醒,公主以后该慎行,这事还好按下没外传,就算人没受伤,可叫人说些个闲话也是不好,公主身份尊贵,我们秦家也是有脸有面的府邸,公主也当有所顾忌。” “顾忌?”李绥绥眼眸张大,略微惊讶道,“天子脚下何处不是王土,哪里去不得?夫人这话说的,莫非那弄巷僻陋就不是官家的了?” 江二夫人听她这般狡辩已是怒火中烧,强自稳着心神,肃然道:“我可不是那意思,我是说……” “不是就好。”李绥绥呛声截断,“既去得,这事夫人还是别操心。” 说罢,她端起茶盏轻轻吹着气,只留江二夫人话哽在喉间不上不下,极为难受。 李绥绥轻啜了一口茶,才又不紧不慢地道:“夫人既不是来探病的,那今日,所来为何?” 瞧这话问得,这是她儿子的府上,她还不能来了?江二夫人心里一阵不舒坦,目光看向身侧大气不敢出的沐琳儿,顿时眉头一舒,遂又噙着笑意道:“自然有事,这沐琳儿分得一手好茶,插得一篮好花,女儿家该学的技艺也都娴熟,我又亲自教导了规矩礼法,她也算是个通透知礼的乖顺人儿,学得又快又好,现在送过来,想必也为公主和恪儿省了事。” 李绥绥看向沐琳儿,她今日着一身浅杏交领小袄,掩得只露一小截白皙颈项,连同她微卷的刘海都一并拢进鬓发间,整整齐齐地束了个小髻在脑后。 原本多灵动娇俏一小姑娘,生生被折腾成娴静的深闺小娘子。 李绥绥觉得有些好笑,这当真像极了江二夫人的手笔,她初嫁秦恪时,江二夫人还不屈不挠地跟她磨了好长一段日子的规矩礼法,满嘴“以为人妇,莫散髻溜发”……“坐莫动膝,立莫摇裙”……“莫窥外壁,莫出外庭”……“女子出嫁,夫主为亲,居家相待,敬重如宾。” 念得李绥绥耳中生茧,最后,实在烦她,当她面将《女论语》、《女诫》、《女训》统统背了一遍。 自那后,江二夫人偃旗息鼓再也不多费唇舌,反正,李绥绥就没听进去过。当李绥绥第一次去丹阙楼归府时,她还脸红脖子粗前来一番声讨,怨归怨,可她身份在那,她也不能拿她怎么着,只是她对这儿媳妇彻底没了好感。 李绥绥自然明白江二夫人的意思,只微微颔首:“如此,倒让夫人费心了。” “公主说笑,这有什么好费心的,恪儿生意上多应酬,公主么……呵,也是位大忙人,你们没空操心这开枝散叶之事,我这做母亲的自然应该多上上心。”江二夫人说得有理有条,气定神闲,“公主可别觉着我这长辈手伸得长,眼瞧着你大嫂都又要添子了,我心里也是替你们着急。” 李绥绥缓缓展颜,笑道:“夫人这说哪里话,都尉府这么大,就我和夫君二人确然是冷清了些,夫人这番正合我意。” 江二夫人微微一愕,半晌才迎合道:“如此甚好,那么,人我就给留下了。” 见李绥绥点头应下,她又来了精神:“这原本么,为恪儿纳妾也是大事,是该多挑拣一番的,从前恪儿未与公主成婚前,那些个高门贵府请的媒人说客,莫不是踏破秦家大门来倒说亲,何曾缺什么良配……可恪儿是有主意的人……娶谁纳谁,我们做父母的也插不上话……” 说到此,江二夫人瞟了李绥绥一眼,神情略显得意,手指轻抚上茶盏,笑盈盈道:“这沐家,门户是小了些,又是商贾之家,可谁让恪儿喜欢,喜欢就罢了,就指望着她肚子多争一口气,也算能描补一二,公主你说呢?” 关于说亲的人踏破秦家门槛这点到不假,当李绥绥在秦府为秦邈服丧时,上门同秦恪说亲的,不说每日,但三天两头的总有。秦恪在与她大婚前,生意已经扩及各州郡,人也是常年在外奔波,也算开足马力、兢兢业业自强不息了,这京都里除去皇家,秦家就算第一权贵之家,任谁来说亲那也是高攀,所以秦恪没时间相看,秦家也没刻意应下哪家。 于是到了后来,秦恪二十岁,出落得丰神俊朗,单身又多金,忽然要娶她,她真算是空手套了白狼,捡了大便宜,至少,江二夫人是这么觉着,秦家也都这么觉着。 李绥绥对此非常认同地点头。 沐琳儿此时也忍不住抬了抬眸子,好奇地看了李绥绥一眼,这公主如传闻般拥有倾城之姿,上回见着,性格也是极为强势,却不想这般大度容人? 只见李绥绥一脸温和,优哉游哉地道:“方才夫人说大嫂已经快有两子,我们这房已然落后,沐琳儿就是再能生,总不能那么巧一次就生了个双,这事……是得抓紧,可不能落后于人……” 江二夫人略带诧异看着她。 李绥绥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不疾不徐地道:“这广撒网,多敛鱼,我可是备好了十个小院子接新人呢,夫人怕是还要多费些心,再多送些好生养的人进来才好,夫人加把劲,夫君再努把力,嗯……想必不出两年,咱们府上肯定添好些个胖小子……真是皆大欢喜。” 江二夫人见她大敞门户原本还算欣慰,但总觉着她那话说得不伦不类,一时愣怔着不知如何接话,最后连饭也没吃,就匆匆走了。 就只余沐琳儿独自面对李绥绥,那江二夫人的厉害,她领教了几日,已然招架不住,可那位夫人对上李绥绥,就这么轻易败下阵灰溜溜走了,这李绥绥该多可怕啊。 她心里忐忑,思绪凌乱,局促不安地立在那准备任人发落。 李绥绥好整以暇地斜在椅子上,伸出手让侍女做指甲,良久才道:“江二夫人说你分得一手好茶,听说你家是做茶生意的,想必确然精通。” 沐琳儿秉着大气,恭敬回道:“在公主面前不敢托大,就是自小耳濡目染,能分些个花鸟虫景。” 李绥绥轻轻“嗯”了一声:“我是个糙人,不懂此道,可我听说,技艺精通之人,能使汤水脉成万物,倒是有趣。” 沐琳儿杏眼微张,像李绥绥这样的人,会不懂?于是她开始为之答疑解惑:“是,这分茶若点丹青,顾也称为‘水丹青’,技艺娴熟者能生花鸟虫鱼,山水人情,更有通神者将一道茶变幻出不同景致……” 李绥绥看着指甲,声音多了一丝兴味:“哦,那我是该长长见识了,我听闻,曾经有一位佛门中人,同时点了四瓯茶,一瓯一景,连成一首绝句,妙不可言,你生在茶香世家,技艺怕早已娴熟化境,那么,就点‘鸾凤和鸣赓美曲,枝头连理并蒂红,花好月圆梁上燕,连绵瓜瓞德声隆’这四句吧。” 她说着,又抬了抬下巴,让人准备茶具,根本不给沐琳儿拒绝的机会。 沐琳儿美目圆睁,有些找不到北,她是会分茶,然分好一瓯已是需要沉心静气,分两瓯定然失了方寸,更何况四瓯,这……她面露为难,刚要推迟,就听李绥绥道:“这江二夫人也真是,虽说是纳妾不能大操大办,但总不能直接连个过场都无,也罢也罢,进都进来了,这四句,你可得好好点,权当我对你们的祝福了。” 沐琳儿眨了眨眼,更为迷茫地看着她,半晌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顿时脸上就刷白一片,她的意思,就是什么过场也不走了?然后她就跟个奴儿一般直接入了后院?他们家虽说不上什么高门权贵,但也是富贵人家,这份轻待,让她漂亮的眸子里瞬时涌起一层水色,尽是可怜。 而李绥绥只专心看人画指甲,似没瞧见她的惆怅。 沐琳儿见李绥绥不再吭声,又看着一应俱全的器具,也只得缓身跪坐于蒲团上,心里想着丰神俊朗的如意郎君,又想着这刻薄如厮的当家主母,一时委屈、惊慌都盈满胸间,乱了心神…… 一直到煮水器里的水开始“咕嘟咕嘟”沸腾,她才回过神,忙不迭整理思绪,一边碾着茶,一边细细想着那四句话该怎么点,就头一句就为难上了,鸾凤和鸣,这可是大景细景。 这边才开始分茶,那厢已经有人来传话开饭。 李绥绥晾着指甲,只道:“不急,我长见识呢。” 沐琳儿闻言,心里更加慌乱,一晃神就出错,而李绥绥也是好脾气,没责怪,只叫她别慌,慢慢来。 如此几番折腾,过了一个时辰,沐琳儿第一景勉强成画,甫一想好第二景的构思,那鸾凤就消失在茶汤中,她的脸色已然一阵青红,满眼水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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