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岼在寝殿内坐了许久,闭了闭眼,道:“我与你母亲相伴七年,分别时我让她等我,谁知这一别就隔了生死。” 殷芜只是想想他们当年的处境,便觉得伤心绝望,她不想郁岼忧思,陪了一会儿便劝他去院中坐坐。 郁岼坐在交椅上,接过殷芜递过来的热茶,笑了笑道:“蝉儿不必担心我,时过境迁,为父如今也释然了。” 其实是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即将追随殷臻而去,悔恨才可稍解罢了。 “我当初被困在这灵鹤宫里,只觉得这宫殿的墙太高,想逃出去难如登天,如今回头再看,其实宫殿并不大,宫墙也没有多高,不过是囿于当时心境罢了。”殷芜笑了笑,给郁岼的腿盖上薄毯。 “是这个道理。”郁岼也笑,他饮了一口茶,淡声道,“我见你娘的时候,她也不过十几岁,还是个天真的小姑娘,你和她很像,也比她要幸运很多。” 起风了,郁岼住了话。 风停之后,郁岼望向院中那棵尚未长出枝叶的花树,道:“百里息虽不是世俗意义上的良配,对你确实极好,日后有他照顾你,我很放心。” 殷芜听了这话,心中觉得不安,劝慰郁岼几句,又故作轻松说了些趣事,总算驱散了这片愁云惨淡。 谢晖陪郁岼先回府内休息,殷芜则去临渊宫寻百里息。 临渊宫外的竹林早已被砍尽,又铺上了条石,倒是省去了许多功夫,如今百里息在宫外住,这临渊宫已成了他办公之所,至于原本的戒塔等处,则为了削弱神教的神性,都让荒弃了。 殷芜听殿内有交谈声,便没进去,而是转去了后殿。 浴池内是清澈凛冽的泉水,殷芜已许久未来此处,如今看见只觉心中唏嘘,她在池边略站了站,便折去旁边小殿内歇息,罗汉榻的炕几上,用泥炉温着一壶清茶,殷芜有些渴,便倒了一杯在小盏子里。 茶汤入口清列,回味却是桂花香,殷芜觉得奇怪,正要掀盖子看,便听百里息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用鲜桂花窨了六次,自然有桂花的回味。” 他入内,一身月白圆领袍,腰间束着玉带,头戴玉冠,因殷芜多半是在夜里见他,偶尔回家早些,也立刻换了常服,并不似如今这般齐整倜傥,殷芜便有一瞬间的惊诧。 百里息自然留意到了她的神色,一条腿搭在榻上坐下,伸手拿过殷芜的盏,抿唇忍笑喝了里面的残茶,又给她斟上新的。 殷芜横了他一眼,见他唇角依旧压不下去,气的“哼”了一声。 百里息手肘支着炕几一角,眼中笑意更盛,“阿蝉方才是被我迷住了?” “你不要脸,光天化日的……” 其实两人成亲后,百里息时常说些不知羞耻的话逗弄殷芜,比如“快不快活”、“叫夫君”、“好好求我”之类的,但那都是在卧房私密的地方,殷芜即便羞恼,也知道是闺房情趣。 如今可是大白天的呀! 百里息知道殷芜才从灵鹤宫出来,应是免不了一场伤怀,所以才故意逗弄她。 他看向窗外的白玉浴池,轻声道:“阿蝉,你之前站在浴池边,说想做我的药,你当时就如同勾人的妖魅,谁能不不堕落。” 殷芜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哪回,那件披风之下并无一丝一缕,此时她依旧佩服起自己当时的勇气和无畏来,如今她可做不到。 “我骗人的时候,总是很能豁得出去。”殷芜自我解嘲道。 百里息看过来,眉眼满含笑意,食指挠了挠殷芜的掌心,“多亏阿蝉肯骗我,才让我有那样眼福际遇,如今阿蝉对我没有所图,哪里还肯对我展露那样的风情?” 这副怨夫模样,百里息一个月总要展露个一两次,殷芜已经见怪不怪,也不准备回应。 上次她耐不住百里息的幽怨,被他哄骗着穿了件水红色的纱质寝衣,就被他在榻上折腾了半宿,昏暗床帐内,他那双凤目星火点点,简直像是要吃人,最后殷芜气急,踹了他一脚,威胁再来就一个月都不让他碰,才算是保住了一条小命。 有了前车之鉴,殷芜如今哪里还能上当,她可是有记性得很。 见殷芜仿佛没听见似的,百里息又哀叹两声,说了几句如“阿蝉好狠的心”、“对我不好”、“没利用价值就不在意了”之类的酸话,才算是揭过了这话茬。 因这一闹,殷芜心中的悲苦之意确实纾解不少,她望向窗外,柔声道:“方才在灵鹤宫,父亲说了许多母亲的事,我才知这么多年过去,他心中依旧是愧痛难解。” “你父亲是个有担当的人。” 郁岼这一生并不容易,生而为奴,颠沛流离,艰难求生,后又被迫同殷臻生离,这一离开就成了死别。 他被重伤,落下病根,却不自怨自艾,若是旁人经历了这些,只怕早已浑噩度日,郁岼却能收拢族人,团结族人,黎族获赦后,带领族人在芮城兴建房屋,他更是预料到剌族的侵犯,而早早加固城防,才能将剌族挡在城外,那场大战,黎族妇孺未有一人受伤,这是他身为族长的责任,也是他的功绩。 “母亲的离开一直是我心中隐痛,我时常梦见她浑身是血,她说不能陪我了,很对不起我,可我从没觉得她是对不起我的,她离开时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那样的折磨没人能受得住……” 殷芜顿了顿,抬眸看向百里息,“真儿出事后,你曾将我拦在屋内,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女子亦然’,我当然知道这道理,我也知若我先去寻帮手,真儿多半也会被救下,可我听着她的呼救,就想起了母亲,我想着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将她救下来,所以才那样不管不顾冲了上去。” “我知道的。”百里息将殷芜拉进怀里,叹息一声道,“那时是我不对,我说话难听,不该那样训斥阿蝉的。” 殷芜怕疼,很多有关殷臻的事都是憋在心里,这些话她放在心中许久,今日因郁岼之故,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谁知说完之后,竟有些释然。 百里息说今日无事,让殷芜在侧殿等他一会儿,两人一起归家,于是中午两人一起用了饭,百里息抱着她在榻上小睡片刻。 等殷芜醒时,百里息已离开,如今天气回暖,殷芜便在殿外的池边散散步,半个时辰后百里息便来寻她,两人一起出宫回家。 回府后,殷芜问郁岼情况,厉晴说他回来用过午膳小憩片刻,下午出门同谢晖上街了。 正说着,郁岼谢晖便回来了。 “下午怎么不好好歇歇。”殷芜上前扶住郁岼。 他道:“中午歇过了,下午我和晖儿去街上看了几家绣坊,族中的妇人擅长养蚕织布,可这些布料没什么花样,不过是卖个功夫钱儿,徐献之如今走通了贩丝的门路,他说若是能缝制些成衣、绣些花样帕子,价格能高出不少。” “那下午你们有何收获?” 谢晖从怀中掏出几条帕子,一一铺在八仙桌上,道:“京城的花样都十分精致,拿回去,即便不能模仿得十分像,七八分却是没问题的。” 百里息点点头,道:“这样虽然可行,但到底不是长久的法子,不如在京中开个绣坊,招募些绣娘,让黎族的妇人来京学些时日,或者两月,或者半年,再换一批妇人来,那些回去的妇人又能在芮城内再教别人,京城又多了份产业,日后想要尝试别的生意,有了绣坊这个据点,也方便许多。” 百里息这样一说,郁岼便想到了这样做的好处,芮城毕竟是偏隅之地,黎族若想富起来,闭门造车确实不行,若是在京中有绣坊,无论什么时兴的花样,都能第一时间学去,且也能对其他生意的行市有所了解…… “若是你们觉得可行,我手上正好有一个空铺面,就在东市,只是地段一般,但做绣坊应该无碍。”百里息手中确实有个铺面,是买这座宅子时一起附送的,哪知如今竟派上了用场。 郁岼似乎还有些犹豫,百里息倒是也并未再劝,只道:“那铺子闲置了许久,你们若不用,我也不会往外租,若是不想白用,便每月给阿蝉做两件衣裳抵租金。” 郁岼想了想,终于点头,道:“阿蝉的衣裳想做多少便做多少,租金另付便是。” 百里息也不勉强,几人讨论了一会儿,便在厅内用了晚膳,饭后殷芜煮了一壶清茶,又说起京中时兴产业,快到子时才散。 殷芜有些累,简单梳洗后便上了榻,一炷香后百里息才回来,他应该是快速洗了个澡,头发还在滴水就要上床。 殷芜“唉唉”两声,手臂撑着他胸口阻止他上榻,嗔怪道:“我今日才换的新被褥,你头发还滴水呢!” 百里息斜眼睥着殷芜,“啧啧”两声,“你怕我弄湿了被褥,就不怕我头发不干明早头疼?” 殷芜方才确实是本能反应,如今被百里息一说,自然觉得理亏,她讪讪收回手臂,趿着鞋去取了干帕子回来,软声哄道:“我给你把头发绞干?” 百里息往后退了一步,阴阳怪气道:“还是怕我把你的床弄脏吧。” “不是不是,”殷芜忙摇头,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我是怕夫君明早起来头疼。” 百里息显然不信,殷芜拉着他坐在床上,殷勤用棉帕子给他擦头发,百里息便伸手搂她的腰,把脸埋在殷芜胸前,闷声道:“阿蝉不喜欢我了。” 殷芜挑了挑眉,没应声。 百里息深吸了一口气,又叹息了两声,一副委屈无奈的模样,殷芜依旧不吭声。 他不再开口,仿佛心情不好,由着殷芜擦干了头发,自顾自上床躺下,只是背对着殷芜,一副生气的小媳妇样儿。 殷芜熄了灯,上床后规矩躺下,百里息沉默片刻,便再次开口:“人人都说男子薄情,我家却不同,是阿蝉始乱终弃……” 殷芜扯了被子盖在头上,不听百里息的醋言酸语,打定主意不中他的阴谋诡计,又加上今日实在是累,听着百里息那絮絮叨叨的话,竟真的昏昏欲睡,即将入梦之时,身上却一轻,被子被掀开。 殷芜咕哝了一声,软声求饶:“今日别折腾了,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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