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内并无冷风,他却嗅到一缕兰香,一缕万分熟悉的兰香。 沈顷脚下顿住。 只因他抬头,遥遥望见——道路尽头,正站着一名男人。 对方同样一身白衣胜雪,乌发如瀑。稍有些宽大的衣袂微摆着,正是无风自扬。 对方立在那里,身后似有微光。 四目相对的一瞬,沈顷看见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第100章 100 沈兰蘅斜倚在墙壁上,面上是阴阳分割的光影。 听见脚步声,他懒懒抬眸。 沈兰蘅是被强行“拽”入此地的。 彼时,他正在深眠。迷离之间,仿若有一只大手将其整个人拽入到这一片黑暗中。 紧接着,沈兰蘅就看见了他。 男子一袭雪白的里衣,并未着外衫。 他披散着头发,迎着光缓步走来。点点光影昏白,落在沈顷面容上,他抬起一双清明如水的眼。 苏墨寅反应也快。 他眯了眯眸,慢条斯理地唤了句:“郦酥衣?” 男人语气平淡,回应了声:“嗯。” 苏墨寅侧了侧身。 有光影晃动,落在阴暗潮湿的石壁上。 郦酥衣就这般立在原地,瞧着身前之人。如若不是他面上那吊儿郎当的神色,他还以为此刻自己身前立着的,是一面偌大的铜镜。 镜里镜外,那两张脸有些许骇人。 瞧着对方面上的疑色,他同苏墨寅解释。 是智圆大师将他们的肉身催眠,让他们共入一场梦中。 闻言,苏墨寅讥讽地勾了勾唇,散漫道:“又是那个老头,他本事倒还挺大。” 两个人的声音亦是相同。 苏墨寅目光落下来,打量他。 “原来你生得这般,与那人相比,也别无二致。怎么就叫他那样喜欢。” “那样喜欢?” “听他平日里那样夸你,一声一个郎君,恨不得将你夸到天上去。那人以为是什么神仙般的人物下了凡,啧啧。”苏墨寅凑近些,带来一缕浅浅的兰香,“郦酥衣,平日里,你是给他下了什么迷魂汤。叫他那般魂牵梦萦,思之如狂。” 他眯起眸,眼底戏谑愈深,一字一字,缓缓道:“叫他平日与那人寻欢作乐,心里想的,嘴里喊的,也都是你郦酥衣的名字……” “放肆。” 郦酥衣低斥一声,旋即又发觉自己的反应大了些,微红着耳将声音压低下来,“休要在背后议论他。” 说起郦酥衣,郦酥衣语气中明显带着些薄愠。 旁人都听他的话。 可偏偏苏墨寅,却从不吃他这一套。 对方言语生动,活灵活现。眉飞色舞之际,说得郦酥衣面上又羞又恼。见他此般,苏墨寅觉得甚是有趣,不禁又凑近些。 “好纯,”他眯了眼,从未见过这张脸露出这般神色,“好纯情。” 原来他喜欢这种。 温和严肃的,正儿八经的,稍一逗弄便红上脸的。 明明禁不起什么逗弄,却偏要装出一副清冷到不动声色的模样。 装。 太装了。 他受不了这么装的人。 更受不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居然这般痴迷如此装模作样之人。 郦酥衣微垂下眼,冷眸睨着对方伸过来的那只手。 骨肉匀称,骨节分明,骨…… 被郦酥衣伸出手,冷冷打掉。 苏墨寅嘶了声,手背疼。 “这本就是那人的脸,怎么,那人的脸,那人自己还不让摸了?” 郦酥衣:“少来恶心那人。” 他本想来见苏墨寅一面,如今一想到对方成日顶着自己这张脸、去做那些不要脸的烂事,他恨不得一头撞死。 “好凶。” 苏墨寅又“啧”了声,眸光微变。 “喂,你平日对酥衣也这么凶么?” 郦酥衣无语。 “不劳你操心。那人平日从未对衣衣说一句重话。” 不像某人。 迎面又是一记眼刀,苏墨寅可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云淡风轻的阴阳怪气。 阴风迎面,卷起衣袖飒飒。苏墨寅背靠着略有些凹凸的墙壁,冷哼了声:“料你也不敢的。” “若你要是敢对酥衣说重话了,哪怕之事语气稍重些。那人也定是不会放过你的。” 说到这里,苏墨寅顿了顿,又补充道,“无论是先前……或是以后。” 他明明是极随意、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被身前之人敏锐地察觉出端倪。 微风扬动男人衣摆。 郦酥衣放眼,竟从他的身上无端瞧出几分落寞。 以后? 对方似乎可以咬重了这两个字。 郦酥衣问:“以后怎么?” 风吹动他的话语,轻飘飘的,落至耳边。 不知是不是错觉,对方身后的光影明亮了些。 闻言,苏墨寅却不答,他将头偏至另一侧去。 目光却忽尔放得悠远。 见他半晌不语,许是二人同“心”,郦酥衣也察觉出身前之人的不对劲。他微微阔步,朝前迎了些许,重新问道: “怎么了?” “没、没怎么。” 光影落在苏墨寅微微翕动的眼睫上。 男人视线平稳,不知在看哪一处,忽尔唤了声: “郦酥衣。” “嗯?” “以后……你会对他很好的罢。” 闻之,他微蹙起眉。却听身前之人不等他回应,自顾自地道: “你那般喜欢他,不舍得对他说一句重话;他又那么喜欢你,不舍得你受半分委屈。” 他们二人若真的在一起了,他们只见若是没有他的存在。 应当是万分幸福美满的罢。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多余之人是他,“第三者”是他。 不该出现的,从头到尾,一直都是他。 思及此,苏墨寅心中不禁泛上一道苦涩。 抬起头,正见郦酥衣恰恰也抬眸,那目光平缓,径直朝他凝望而来。 同样一双昳丽到美艳的凤眸,二人眸底的神色却大不相同。 苏墨寅抬眸。 迎着光,身前之人眸色清明。他好似一直都是这般风轻云淡、游刃有余,他一直都是天之骄子,时众人眼中的佼佼者,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一不在俘获他的芳心。 郦酥衣喜欢的不是这具身体。 他喜欢的是郦酥衣的灵魂。 一直不是他。 从来都不是他。 苏墨寅深深凝望他一眼。 四目相触之瞬,衣袂翻展的男人忽然落下一声: “郦酥衣,那人好羡慕你。” 苏墨寅道:“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不知不觉,他的脑海中又回响起少女先前的话语。 ——“他忠君爱国,骁勇善战。十三岁随父参军入伍,年纪轻轻便拜上将,被圣上亲封定元将军,统帅二十万沈家军,镇守西疆。自拜上将,他统帅西疆战士作战三十二场,无一败绩。” ——“他博学多才,满腹经纶。虽为武将,却文采滔滔,不输朝上文臣。他在西疆所著《军典》、《行军赋》,传颂至京,一时洛阳纸贵。他通天文晓地理,满腹经纶,可与太子少师博古论今。” ——不单单如此。 ——“即便身居高位,他也从没有恃才傲物、仗势欺人。他谦让温和,他持重有礼。恭以敬上,贤以效下。对待那人,他的妻子,郦酥衣更是处处充满了尊重、恭敬、包容。” 他回想起来。 他这辈子听过的,最伤人的一句话: “那人的夫君郦酥衣,他是这世上最优秀、最出色的男子。” 冷风拂面,光影微动。 周遭阴冷,如长夜一般寂静无声。 闻言,郦酥衣也不禁道:“不要这般说,今日那人还要感谢你。西蟒大军压城时,是你拯救数千将士、数万通阳百姓于危难之中,若将那日城楼之上的人换作是那人,那人或许并非能做到像你这般坚决。苏墨寅,你让那人自愧不如。” 头一次得到郦酥衣的夸赞,苏墨寅骄傲地勾起唇角,眉眼间不掩恣肆: “都是他教得好。” 听到那一个“他”字,郦酥衣心底里泛上一层酸意。 转念一想,对方又只不过是自己所臆想出的一个“假人”,他试图与自己和解。 谁料,下一刻,对方竟缓缓道: “你放心,他与那人在一起时,却总是……貌合神离。他从未对那人说起过喜欢,每每看向那人时,眼底都是憎恶与怨恨。郦酥衣,他说他恨那人,他恨透了那人。恨透那人占据着你的身份、霸占着你的身体。恨透每晚日后之后,都要假惺惺地与那人接触。他说那人野蛮,说那人自私阴暗,说那人……恶心。” “他虽与那人相触,却从未说过爱那人。郦酥衣,他从未对那人有过一刻的动容。” 四周漆黑,只余一缕明光。他身影遮挡住那光亮,一字字说着。 说到最后,苏墨寅的言语里竟还多了几分苦涩与落寞。 郦酥衣望着他:“你与那人说这么多,是想要做什么?” 苏墨寅的身体动了动。 他稍一侧身,便有冷光照射,落在郦酥衣的面容上,衬得他一张脸愈发白皙清明。 他不喜欢苏墨寅说的那些话。 即便对方的话语无一不是在与他说——从头到尾,衣衣从来都未爱过他苏墨寅。 他从未让郦酥衣动过情。 可郦酥衣依旧酸,依旧发醋。 听着苏墨寅口中讲述他们二人亲密之举,即便他们是同一人、用着同一具身子,即便衣衣与他是如何貌合神离。 郦酥衣依旧觉得不痛快。 见他如此不痛快,苏墨寅勾了勾唇,心中爽快愈甚。 但今日他的目标却不是这些。 他挑了挑眉,一 侧身,又有光影粼粼。 郦酥衣眼神微动。 只听苏墨寅道:“今日那人本不想让你生气,可见你如此清高倨傲,能瞧见你如此吃味吃瘪,也不枉那人来过这一遭了。” “那人这一生,本该是在阴暗中度过。孤冷寂寞,不见天日。” “长夜苦寂无边,他是第一个愿意与那人说话的人。” “那人本阴暗卑劣,是他让那人学会读书,教会那人礼义廉耻。” “是他于这森森长夜里,给予那人半星温暖。” 只要是温暖,哪怕这温暖, “那人苏墨寅一生,行至此,已是无憾。若非说有憾,那唯一的憾事便是,便是……” 言及此,他忽然一顿声,偏过头,掩住面上神色。 不知想起了什么,沈兰蘅偏过头去,掩住面上神色。 只留给对方一个颀长的身形。 见状,沈顷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微微蹙眉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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