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营上下,皆是将要入年的喜气洋洋。 此次沈顷轻装出行,并未有多少人知晓他的下落。 即便知晓他出行者,也并不会担心他的安危。 毕竟在众人眼中,将军武艺高强,一小部分的西贼,根本伤不了沈顷分毫。 便就在此时,一道打马声,帐子外传来将士们的呼喊: “将军回来了!” “沈将军回来了——” 手指被针头扎出个小洞,血珠子细细密密,自指尖渗出来。听见帐外的呼声,郦酥衣连手上福字也顾不得了,赶忙将针线放下,披了件披风走出帐去。 此时方至黄昏。 霞光映地,天边红云烧了一片。 “幸好幸好,平安符也还在。我就说,这是智圆大师开过光的,郎君日日将其佩戴在身上,平安符也会日日保佑郎君平安。” 闻言,男人目色似是微微一动,只这么一瞬间,隐约有什么情绪自他眼底生起,却又是转瞬即逝。 他低下头,声音亦微微沉下。 不知似是某种肯定,还是某种保证。 男人道:“嗯,我日日都会平安。” 郦酥衣这才被他哄好,眉开眼笑。 少女面容清丽,笑起来时,眉眼弯弯的,唇角处更是有一对儿不深不浅的小梨涡。这般抱了沈顷一会儿,她忽然听见沈顷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郦酥衣疑惑抬眸,这才看见——男人身后跟了个小猴儿似的“小野人”。 寒冬腊月,小野人身上挂着破布,看上去脏兮兮的。 那一张脸更是被泥巴糊着,看不出他原本的模样。 这是何人? 他看起来根本不像西疆的将士。 见她疑惑,沈顷淡声解释道:“他叫小六子,是我从箜崖山捡回来的。看他有些本事,便将他带过来了。” 言罢,男人转过头,有些生涩地吩咐魏恪。 “将他带下去,沐浴后换身干净的衣裳。” 魏恪领命:“是。” 郦酥衣知晓,沈顷一向有善心,小六子看上去年纪也不大,她瞧着那孩子也着实可怜。 既有些本事,不若参军入伍,在西疆为国效力。如若对方不想参军,将其留在身边做个侍仆,也是极好的。 安排完这些,男人回过头。 甫一转脸,便瞧见身前少女面上所带着的崇敬之色。 见状,他不由得一顿,问道:“你这是何种眼神?” “我在想,郎君果真心善,行军途中,还不忘救济这样的可怜人。” 沈顷眸光变了变,低垂下眼睫,“是么?” 郦酥衣点头:“嗯。” 见她点头如捣蒜,沈顷抿抿唇,竟忍不住笑了。 活像个首次得了夸赞的孩子。 眼看着天色渐晚,转眼夜幕便将至。郦酥衣心中畏惧那人,即便再怎么不舍,她也不敢与沈顷久居一处。 少女踮起脚尖,在男人脸颊侧“啪嗒”亲了一口,依依不舍道:“郎君,我先回帐了。” 对方片刻才反应过来她的用意。 轻轻一声“好”,他目送着少女离去。 重新回到账中,男人屏退周遭众人。 他将金甲褪去,却并未换上氅衣,而是孑然朝暖盆内添了几块暖炭。 “滋啦”一声,火光冲天,将他面容映得一片白。 素桃在门外低低唤:“世子爷。” 他“嗯”了声。 “世子爷,奴婢听魏大人说,您今日还未用药。奴婢将药放在这边了。” 素桃乖顺恭敬,将药放下,见他身着如此单薄,又忍不住道:“世子爷可否要披件外裳?” “不必,你退下罢。” “……是。” 待那人走后,周遭归于一片平静。男人走至桌边,冷冰冰地抬起手,将那一碗正冒着热气的汤汁倒至军帐一角。 黢黑汤药顺着夜色流下,他面无表情地将其倒干净,而后将空落落的药碗放下。 是了,今夜沈顷并未用药。 他在黄昏时分,便已苏醒。 沈兰蘅闭上眼,脑海之中回荡的,却是适才少女在耳边温软的话语。 “妾身担心您,妾身独自在军中,心慌得发狠。” 暮色昏昏,他抑制住情绪,试探性地问:“倘若,我是说倘若。我真战死疆场——” 譬如他昨夜。 不等他说完,少女赶忙伸出手,一把捂住他的嘴。 “呸呸呸,郎君不得说这样的丧气话。” 她埋下头去,声音很低,低得几乎让他快要听不见。 “郎君如若……战死疆场,那妾身也不愿独活了。” 他心中一凛。 良久,沈兰蘅低下头。他手指紧攥着,似是做了什么保证。 “好,此后每战,我必会平安归来。” 我必会带着他……平安归来。
第61章 061 思及此,回想着少女面上那一瞬间的哀色,沈兰蘅眸光微黯。 他走上前,迎着暖盆内滋啦啦的火光,将桌上灯盏点燃。 偌大的军帐被昏黄之色填满。 光影充盈,绕过男人高大颀长的身子,将那亮色洒落于帐内每一角落处。唯有男子那一帘细密纤长的睫羽微垂着,遮挡住那眸光,于他眼睑处投落下一层淡淡的暗色。 阴翳晃动。 沈兰蘅想起这两日所发生的事。 昨天夜里,自己醒来时,映入眼帘的并不是军帐,而是另一处完全陌生的地方——瞧着模样,自己似处于一片山林里,他身后是成群的将士,正候着他下达下一步的命令。 短暂愣了一瞬,沈兰蘅立马反应过来: 前一刻,沈顷正在指挥作战! 他并没有行军打仗的本事。 而身前夜色汹涌如潮,身后将士们的目光更是热烈灼灼。所幸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兰蘅自袖中摸到一封沈顷留下来的手信。 这手信,应是对方在匆忙之间所留。 其上字迹稍有些潦草,但依旧很好辨认。 手信之上,对方写道,事先不知此战耗时数久,为避免节外生枝,令沈兰蘅先去箜崖山暂避,待他明日醒来,再看如何战敌。 这些日子,沈兰蘅虽说看了些军书,可那些也只是皮毛,甚至连“纸上谈兵”都算不上。 他并不通晓军法,更不明白西贼战情。既不知晓应当如何作战,亦不敢轻易下达命令。 短暂思量过后,沈兰蘅将手信攥成团,重新藏回袖中。 男人双手勒了勒缰绳,朝着身后扬声:“所有人——先与我去箜崖山!” 便也在那里,他看见了一身脏兮兮的长襄夫人。 沈兰蘅性情凉薄,并无一分怜悯之心。可看着眼前独自躲在山洞中、瑟瑟发抖的少年,竟令他无端想起另外一幅场景来。 漆黑的、无边的夜色里,少年同样衣衫单薄。寒冬腊月,他躲在冷冰冰的柴房深处,北风呼啦啦地吹刮着,他无人可倚靠,瘦小的身形只能依偎着身侧的柴火。 不高不矮的一堵墙,隔绝的却是院子另一头的光景。 他冷漠的父亲,他苦命的阿娘,他那温润懂事的兄长。 便就在此时,沈兰蘅脑海中的画面又一转。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记忆中的柴房不见,那一堵院墙不见,父亲不见阿娘不见兄长不见,甚至……那一轮明亮的金乌,亦消逝不见。 他眼前不见光影,只剩下了黑暗。 他唤了百千遍“阿娘”与“兄长”。 无人回应。 周遭只剩下这漫长、空洞,而又孤寂的黑暗。 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慌张地抱住自己瘦弱的双肩,兀自一人于这漫无边际的黑夜中,瑟缩成漆黑的一点。 …… 因是在箜崖山“躲”了一整夜,他们耽误了作战的最好时机。 所幸郦酥衣第二日醒来之后,力挽狂澜。 沈兰蘅再一睁开眼,脚边已跪着西贼俘虏。 身前炭火愈旺,正立在桌案边的男人终于收回神思。 “沈大人,沈大人——” 帐帘之外,有人声夹杂着风声,低低地传进来。 沈兰蘅下意识用身子挡了挡地上残余的药渍,不咸不淡地道了声:“进。” 进来的是沈兰蘅。 沈兰蘅不比郦酥衣,他直觉不喜欢眼前这贼眉鼠眼之人,也懒得同其周旋客套。对方倒是态度恭敬许多,郭氏双手拱着,先是朝他揖了一揖,而后道: “沈大人,再过两日便是除夕夜。按着往年惯例,年关这日营中会设宴、犒赏三军,不知沈大人意下如何……” 沈兰蘅话中有话。 这一年到了尾,他在西疆兢兢业业的一年亦到了尾。他明面上说着要“犒赏三军”,实则是请求郦酥衣上报,于天子面前进美言,略一提拔官职,也好慰藉他在西疆这一整年来的风吹日晒。 只可惜沈兰蘅并没有这个脑子,他听不懂。 听对方说“犒赏三军”,他也简单地以为是犒赏三军。沈兰蘅只见着,立在帐帘正中央的男人挥了挥手,兴致缺缺道: “设宴这种事,你与魏恪去办便好,不必同我说。” 他神色冷淡,言语之中,甚至还有几分不耐烦。 顿然,沈兰蘅面色僵了一僵。 沈兰蘅转过头。 见着对方立在原地,男人微微蹙眉,他面上单纯,语气更是无辜:“怎么,郭副将还有旁的事?” “无、无事。” 见状,沈兰蘅只好收敛神色,他将双拳抱得愈紧,咬着牙道,“那下官便先行告退了。” 沈兰蘅懒散地挥了挥手。 甫一走出军帐,郭氏面上遽然一变。 冷风呼啸着,男人朝帐子恨恨“呸”了一口。 一侧有心腹走上来,见他这般,便不由得问道:“郭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一从郦酥衣帐中走出来,便恼怒成了这般模样? 沈兰蘅一双鼠眼头一次瞪得这般圆。 回想起适才帐中与郦酥衣的交谈,以及对方那副假惺惺的模样,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恼火,竟忍不住朝着那帐子恶狠狠地“呸”了声。 “我呸!装模作样。不愿秉上便不秉,沈兰蘅,你真当我怕了你,这西疆沈家军虽多,可我们郭家的人也不少,你还真当这西疆的所有人都得看你的眼色行事?” 心腹生怕他气倒了,小心翼翼扶住他,诺诺应了声:“是,是。我们郭大人的手下也不少。” “那是自然!”沈兰蘅道,“老子好歹也是朝廷拨下来的命官,他一个连爵位都承袭不了的空头世子,真当我还怕了他不成?呸!沈兰蘅,你给我等着——” 他话音还未落。 不远处,军帐之外,一抹靓色就这般猝不及防地撞入沈兰蘅眼帘。 男人眯了眯眼,遥望向那少女,问道:“这可是郦酥衣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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