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下头,食指与中指并着,探向自己的手腕间。 极微弱的脉象。 极微弱的……喜脉。 她有了身孕。 前几日,郦酥衣便隐隐发觉,自己的身子有些不对劲。起初,她还真以为只是水土不服,加之每晚要应付沈兰蘅,故而身心俱疲。 但如今看来—— 她紧咬着嘴唇,唇色一分一分,变得发白。 她有了那人的身孕。 或许因为月份不足,那腕间脉象很微弱,甚至还有些让人难以辨别。如若不是她对自己非常了解,如若不是她对自己这具身子非常了解…… 她的心跳忽尔加剧。 就在刚才,所幸她反应迅速,拦住了沈顷,只说自己身体本就孱弱在,这不适乃是水土不服所致。如若再晚上一些,沈顷会立马唤来军医,如若她怀有身孕之事暴露…… 如若她怀了沈兰蘅孩子的事情被暴露…… 她心中忐忑,不敢再往下想。 不行。 她不能生下来这个孩子。 不能生下,她与那个孽种的孩子。 她要趁着众人都不备,赶在军医发觉之前,悄无声息地将腹中孩子堕掉。 冷风吹拂入帘帐,吹掀郦酥衣微微发着颤的睫羽。 她端坐在桌前,紧并着的两指尚未从走腕间撤走。少女眼帘低垂着,原本天真无邪的杏眸之中,忽尔多了几分哀伤的思量。 腹中的这个孩子,既是沈兰蘅的孩子,更是她的孩子。 是她的骨血,是一块将要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更是一个生命。 一个可爱的、鲜活的生命。 …… 待沈顷巡查完军营,已日薄西山。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今日只用了早膳。 素桃将汤药与晚膳一同端过来。 用罢二者,他将桌面上的地图徐徐铺展开。 桌上灯盏有些昏暗。 男人未抬头,下意识地唤了句:“魏恪。” 无人应答。 他还以为是对方未听见,于是拔高声音,重复唤了遍:“魏恪。” 少时,有人掀帘而入。 那脚步声不同寻常。 不等沈顷疑惑地抬起头,便听见身侧落下极青涩稚嫩的一声:“魏大人刚刚被郭大人叫了去,临走时,大人唤小的在此侍奉将军。” 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年轻、同样也极陌生的面孔。 他很瘦,瘦得像只小猴儿,面上的皮包着骨,几乎不见有多少肉。少年掌着灯,一双圆眼骨碌碌地转着。那眸光极稚嫩纯洁,怯生生的,于黑夜之中正朝着桌边的男人望了过来。 这孩子有些面生,好似在哪里见过,可沈顷记得,自己身侧从未有过这样的人。 他心中疑惑,下意识问道:“你叫什么名儿?” “将军忘了么?”少年声音顿了顿,“小的叫长襄夫人,是您在箜崖山里捡回来的。” 箜崖山。 便是与西蟒鏖战的那一夜。 沈顷记起来了,那夜过后,队伍之尾好似多了这样一位少年。 不等他再度开口,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经了一道熟悉的晕眩过后,沈兰蘅睁开双眼。 眼帘轻轻一抬,这无边的黑夜,便就这般落入那一双艳丽的凤眸中。 他醒来时,长襄夫人正乖巧规矩地立在桌案旁。 见其望过来,少年抿抿唇,低低唤了声:“将军。” 此番醒来时,沈兰蘅身心俱疲。 他从来都没有沈顷白日里的记忆,如今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天夜里,自己中了情毒之后,身前少女那一双淡漠无比的杏眸。 不。 准确来说,停留在今日破晓之前。 他的心口处,忽然一阵钝痛。 竟让他猛一皱眉,止不住地干咳出声。 “将军。” 见状,长襄夫人赶忙去为他倒温水。 “将军,您慢些。” 沈兰蘅转过头,“长襄夫人?” 少年捧着水杯,低下头,态度万分恭敬,俨然是将他当作了再生父母。 男人接过水杯,温水入喉,右手却不受控制地将那杯盏攥了一攥。 右手手臂,青筋隐隐。 他深吸一口气,现下似乎极为难受,又似乎在默默承受着些什么,那忍耐之意到达了极点。 “将军。” 长襄夫人低着头,将空杯接过。 夜风飒飒,翻涌入帐帘。见其,少年将杯子放下,又走过去拉上帘子。 待他走回来时,只见男人在桌案前坐着,那目光有少许呆滞,眼神之中,似乎染上些阵痛。 哀色抽丝剥茧,于夜雾之中,弥散开来。 便就在这时候。 长襄夫人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疑惑,问出了声:“将军白日与黑夜里……” “怎么了?” 少年战战兢兢:“您好似……不是同一个人。”
第67章 067 长襄夫人声音并不大。 夜色寂寥空旷,这轻悠悠的一声落入沈兰蘅耳中,显得格外清晰。 未想到对方会如此开口。 沈兰蘅一怔神,转过头,凝望向这样一位心思玲珑的孩童。 他穿着崭新的衣,站在夜色中。 那眼神虽是怯生生的,眸光之中,却充满了笃定。 沈兰蘅神色一顿,道:“你说什么?” “小的说,将军白日与黑夜里,并不是同一个人。” 长襄夫人天真烂漫,不加遮掩,“您白日是白日,黑夜是黑夜,六子是您黑日里从箜崖山带回来的,如今黑夜里的您,才是长襄夫人的救命恩人。” 正言道,这孩子忽然“扑通”一声,迎着他跪下来。 “长襄夫人见过救命恩人!!” 少年声音恳切,目光十分纯粹。 沈兰蘅救下他本就是随手之举,也从未想过,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孩童会给自己怎样的报答。 但如今看着,他确实心思细腻周到,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长襄夫人瞧出沈兰蘅面上不快。 男人鸦睫乌黑,一整张脸更是笼罩在这不见天日的黑夜里。冬夜冷风泛冷,将其眼帘吹拂得微动。男人神色间更是游动着克制的哀色,他淡淡颔首,示意长襄夫人从地上站起身来。 长襄夫人问他:“恩人这是怎么了?” 少年眨巴着一双眼。 沈兰蘅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竭尽全力,想要将那件事自脑海中驱散,可任凭他如何不去思索、不去惦念,脑海中闪过的仍是那一双眼。 无情、狠心、淡漠。 那一双将他与沈顷分得很清的眼。 一回想到晨光乍现前的那一道眼神,沈兰蘅心中遽然一痛。 似有某种尖锐之物,恶狠狠地扎向他自以为坚如顽石的心脏。 见他这般,小六子更不敢言语。 须臾,只见男人侧首,问起昨日的事来。 “昨日沈顷遇刺,你在何处?” 小六子如实答:“在离军帐不远之处。”这可惜他并没有那般高强的武艺,不能冲进帐中保护恩人。 一提起沈顷,沈兰蘅眸光稍稍变得凌厉。 “然后呢?” “然后……长襄夫人跟着大家来到将军帐子边儿,见那刺客已被制服。沈将军右手受了伤,西蟒人在箭矢上面抹了蛇毒,解毒需要辅以烈酒。于是魏大人便唤了小的,去郭大人那边取一坛酒。” 沈兰蘅皱眉:“郭孝业?” 身前少年点头:“是郭大人,昨天夜里有除岁宴,郭大人特意唤了人,在宴会上备置一些酒水。” 军中有令,营中不得饮酒。 这些酒水,都是郭孝业派人,提前自通阳城中运来的。 酒水。 沈兰蘅想起来了。 昨日入夜时,自己便是在饮下那一碗酒水之后,出现了头晕目眩。 郦酥衣同他说,他是中了春药,中了那令人思春之药。 一想到这里,沈兰蘅的身子便止不住地发热。 这并非是一种燥热。 他虽不通晓军书,但也并非是真的没脑子。不必对方多讲明,他自己也知道——这思春之事,自然是男女之事,而眼下西疆军帐里,只有郦酥衣一个女子。 究竟是何人,竟敢肖想于她,甚至还敢对她动手? 沈兰蘅双手笼于双袖中,手指一寸一寸,攥得极紧。 只一瞬间,男人眼中生起愠意,紧接着,便是不可遏制的杀心。 何人敢。 何人胆敢。 沈兰蘅披散着头发,一袭雪白氅衣,端坐在桌案之边。长襄夫人也是个极识眼色的,见周遭夜色昏昏,便走上前去重新换了一盏灯。 原本昏暗凄冷的军帐,登即被一片明黄的灯影所裹挟。 沈兰蘅克制着杀意,问起他那日取酒时的细节。 “那日取酒……” 长襄夫人挠了挠头,边回想着边道,“那日取酒时,郭大人并不在帐中。小的掀帘进帐,只见那军帐里面摆满了酒水。其中有一坛就摆在郭大人桌案边,小的见那坛酒与周遭酒水似乎有些不同,心想着,兴许这一坛酒要比其他坛子里的好上些,便将其取了过来……” 郭孝业。 果然是他。 前几日在营中见到那人,沈兰蘅便觉得其贼眉鼠眼,行为猥琐至极。 腰际玉坠叩动宝剑,男人身形颀长,一下自座上站起。 “恩人要去何处?” 如今军帐之外,夜已深深。 沈兰蘅未答,他只紧抿着唇线,回想起这一日发生的种种,他手背上青筋愈发暴起。帐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他竟也不撑伞,带着伤的右手兀一掀开帘,大步朝军帐外迈去。 帐外风雪很急。 他的步子亦迈得很急。 弯弯绕绕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看到郭氏的军帐。风雪呼啸着,落在他雪白的狐氅之上,根本不等将士来迎拜,只听闻“唰”地一声响,那道厚厚的帘帐已被他掀了开。 郭孝业独坐帐中,右手执笔,左手捧着一本卷宗,不知在写些什么。 他的身侧,三三两两站着几名仆从。 听见响动,众人皆下意识地抬眸,只一眼便看见来势汹汹的沈兰蘅,以及沈兰蘅身后,那飞舞呼啸的塞外风雪。 一见到他,帐内众人赶忙来迎: “沈将军——” 不等帐内仆从齐齐跪拜,只见来者一冷眸,那声音更是阴冷瘆人。 “出去。” 他命令左右之人。 在西疆,沈顷的命令,向来无人敢抗拒。 那些仆从回望了郭氏一眼,而后朝沈兰蘅拱了拱手,规矩地离去了。 郭孝业从未见过这样的沈顷。 他衣肩上落满了雪,帐内昏黄的灯影笼在他面容上,男人眉目发寒。 看得郭氏面色无端一白,一颗心就这般慌张地跳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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