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蘅侧首,回望了眼正立在墙边的郦酥衣。少女披垂着发,月华悉数落于那张清丽的面容之上。 她眼睫低垂着,眼帘之下,似有淡淡的疲惫。 沈兰蘅只望了她一眼。 男人步履平稳,大步走入那一片夜风之中。 …… 郭孝义被沈顷就地正法之事,登即传遍了西疆。 没一会儿,那消息又从西疆传到了京城。 圣旨连同这一场大雪一齐降临到西疆。 冬至早已过,可如今西疆仍是寒气料峭,北风呼啸不止。簌簌的飞雪如鹅毛般纷纷而下,使臣翻身下马,将那一道皇诏施施然展开。 “圣旨到——” 使臣是辰时到的,彼时沈顷正在练兵,一见那道明黄色,周遭众人赶忙迎上前去,恭敬埋头跪拜。 沈顷一袭雪氅,跪拜在人群之首。 “沈顷听旨。” 大雪落在他肩头。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罪臣沈顷忤逆圣意,蔑视天威,僭越犯上,有负皇恩,大不敬宗庙社稷。朕宽厚仁德,念其昔日功勋,赦免其死罪,加恩赐令受昭刑间十二关之水刑,钦此。” 在西疆昭刑间,有十二道酷刑,唤作“十二关”。听闻此刑罚乃一名沈氏将军所创,其中每一道刑罚,都是那活受罪却不至死的酷刑。 一听到那“昭刑间十二关”,不单单是周围将卒闻之一骇,就连一贯跟在沈顷身侧、见惯了大场面的魏恪,也不由得面色跟之一白。 唯有沈顷面色平静,波澜不惊地上前,恭从接旨。 使臣:“沈将军,受累了。” 如若不是沈顷亲手所写的那封罪己书,众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竟是他出手将郭孝业杀死。 或者说,是将郭孝业处决。 郭氏在营中不得军心,经常仗着身负皇命,在营中耀武扬威、奢靡逍遥。 如今他暴毙身亡,实属一件大快人心之事。 只是这代价,便是他们一贯敬爱的沈顷沈将军,要去独受那十二关的水牢之刑。 执掌昭刑间的,都是沈家军的将士。 纵使他们想为沈顷放水,可皇命在上,又有使臣于一侧督查,他们也不好从中做什么手脚。 沈顷被押往昭刑间时,正值雨雪纷纷,大漠一片雪白干净。 郦酥衣一身雪袄,自军帐中慌张地跑过来。 “郎君——” 这一声唤得柔情百转,众人转身望去,只见那一点靓影与一片雪白之色中匆匆而至。北风呼啸着,宛若尖刀般吹刮在郦酥衣面颊上,她还未跑到沈顷身前,两颊已被冷风刮得通红。 见状,周遭随从赶忙松开沈顷,任由男人上前,将少女飞扑而来的身形接住。 郦酥衣身形轻盈,如一只雀儿扑进沈顷怀中。 他垂眼,无奈:“慢些,不必这么急。” 郦酥衣方才在帐内听见他要受刑的消息,怎能不着急?她的鬓发已跑得凌乱,于对方怀中扬起一张满是忧虑的脸。 “郎君要去何处?” 她问道,“郎君可是要去昭刑间?” 她并不知昭刑间是什么地方,只是适才一路跑过来,于众人口中隐约听到这几个词。 沈顷鸦睫低垂着,只瞧着她,一时未径直应答。 见状,她心中愈发急了。郦酥衣紧攥着男人结实的手臂,急得快要哭出来。 她想不通。 犯事的是沈兰蘅,做错事的是沈兰蘅,为何要他去受刑。 为何一直要他,去收拾那人所留下来的烂摊子? 从前在沈家是,如今来到西疆亦是。 她眸中带着细碎的泪光,手上力道愈发加紧。 “郎君,可否在夜间受刑?” 这一声不像是询问,倒像是某种恳请。 不光是对沈顷的恳请,更是对沈顷身侧、那督刑之人的恳求。 晶莹剔透的雪片扑簌簌的,落在少女颤抖的鸦睫之上。 亦落在身前男人,那温和清润的眉间。 若头若无地,沈顷一声轻叹,低下头。 他摸了摸少女的发顶,动作轻柔,声音亦是轻缓。 “水刑要受一日一夜,衣衣莫要怕,乖乖在帐中等我。”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声,唇角边扯出一道温柔的笑: “衣衣,待明日朝阳初升,我便回来了。” 雪下得很大。 一路下到昭刑间,纯白的雪地里,多了几行深深的脚印。 终于,她将沈顷送至昭刑间之前。 军中有令,闲杂人等不得进入此等重地,到了昭刑间大门之前,二人只能分离。 郦酥衣立在原地,听着沉沉一声,身前石门缓缓升起。 他步步走进石门内。 “郎君——” 幽暗的巷道里,沈顷回眸。只见雨雪纷纷,少女并未撑伞,不过少时她肩上便已负满飞雪。 “郎君受刑,妾身便在昭刑间外等您。” 雨雪愈重,落在她单薄的双肩之上,她眼含热泪,一字一字,郑重道: “待明日朝阳初升,妾接您回去。”
第69章 069 郦酥衣在昭刑间外待了一日一夜。 此处乃西疆平日审讯罪卒与战犯之地,加之地处偏僻,鲜少有人涉足。 昭刑间之外,有一间废弃的军帐。 郦酥衣倒也不嫌弃,抬手掀开那落满雪的帐帘,坐在里面等沈顷。 帐子里头干净许多,魏恪一个眼色,立马有下人上前将那些桌角椅凳都擦拭干净。 见世子夫人坐定,魏恪又不免跟着心疼。 “夫人,末将知晓夫人心系二爷,但二爷一入了那昭刑间的水牢,须得明日辰时才能出来。您在这儿干等着也不是个法儿,倒不若让末将带您先回去……” 郦酥衣摇摇头,固执地道。 “我就在这儿等着他。” 此处有桌有椅,有床有榻。 与昭刑间更是相距不过几步之遥。 她心里头担心沈顷,在自己的帐子里坐不住。如今离沈顷近些,她也能安心些。 离得近些,退一万步讲,若是水牢里出了什么事,她也能早些知道。 她会些医术,离沈顷近些,总归是好的。 郦酥衣先前从未听闻过昭刑间的十二关,更不知晓其中“水牢”一关,究竟又代表着什么。 魏恪同她道,二爷处决了郭孝业,触犯圣上威严。但边关不可无将帅,再加之世子爷先前为大凛立下赫赫战功,考量之下,这才从轻处罚。 时间一寸寸过去,白天转了黑夜。 外间风雪愈烈。 北风呼啸,将雪地吹打得一片狼藉。 郦酥衣几乎一整夜未眠。 那缕晨光落入军帐时,帐中的女子早已经梳洗完毕。她急急撩开帐子,朝昭刑间的方向望去。 石门沉沉,仍是紧阖着。 密不透风,透不出一丝儿的生气。 沉闷,压抑。 压抑得人一颗心沉甸甸的,同样也透不出来气儿。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着一声响,沉重的石门被人从内打开。 周遭响起急急一声声唤: “二爷——” “沈将军——” 听见响动,郦酥衣忙不迭拨开众人,着急地抬眸望去。 下一刻,周遭响起一阵阵倒吸的凉气。 “将军……” 沈顷是被人抬出来的。 先前进去时,他身上那件雪色狐氅已是不见,男人身体精壮,身上只着了件里衣。原是雪白的里衬,此刻其上确实水渍斑斑、横陈一片,那单薄的白衣之上,更是多了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只看一眼,郦酥衣一颗心猛地一提。 两个虎背熊腰的狱卒正将他架着,见了郦酥衣与魏恪,面上不禁露出些难色。 “夫人,魏大人……” 并非是他们要下狠手,着实是皇命难违,又有督刑之人在侧,他们这才不得不狠下心来。 沈顷身上水痕仍未干透。 那乌发黏湿,紧贴着他面颊,见状,魏恪赶忙递上前一件外袍。 郦酥衣颤抖着手,为他披上衣裳。 再开口时,少女话音里是遮掩不住的心疼。 “沈顷他……他如何了?” 她一双眸子清亮,又覆着细碎的水雾,让人不忍直视。 狱卒低着头,安慰道:“夫人莫慌,将军身子康健,只在水牢里面待了一天,出不了什么事。如今将军……是晕过去了。” 她想起来,沈兰蘅畏水。 昨天夜里,听着北风哭嚎声,郦酥衣便在心中想。 沈兰蘅那般畏水,此刻却被关在了水牢,这一晚定是分外难熬。 定是生不如死。 她心中打颤,问:“郎君是何时晕的?” 狱卒答:“昨天夜里……便是刚入夜时。” 昨日沈顷受刑,并未喝下那碗汤药。 沈兰蘅应该是在黄昏时分转醒的。 他应该是从黄昏,生生捱到入夜时,终于抵抗不住,一头晕了过去。 迎面站在跟前的后生小声言语:“夫人,循着规矩,在水牢受刑之人若是晕倒,理应登即叫醒。将军前前后后昏倒了三次,小的们胆战心惊地叫醒了三次,到第四次时,周遭无人再敢上去唤了……” 郦酥衣抱着沈顷的身子,将那件袍子裹得愈发紧。 “无妨,”她道,“军令如山,你们秉公办事,二爷自然不会怪罪。” 周围狱卒点头,稍有汗颜。 魏恪等人将沈顷抬入帐。 一时间,点炭的点炭,烧水的烧水,还有止不住往沈顷身上盖衣褥褙子的。适才心慌地这么走了一路,郦酥衣面颊被风雪扑打得通红,待安定下来些,她才发觉——沈顷面上确实红得有些不大对劲。 少女素手纤纤,朝男人头上探去。 这一探,她面色登时一变——高烧。 郦酥衣心中一骇,赶忙转身,让人去唤军医。 寒冬腊月,又在水里面泡了这一整晚,不发烧才是怪事。 沈顷虽身体康健强壮,却也是肉体凡胎。 她忙前忙后,于帐里帐外来来回回地打点,半日过去,沈顷终于退了烧。 郦酥衣掩去眼底疲惫,抬手屏退了众人:“我一人在此照顾二爷便好。” 周遭空旷寂静了下来。 她坐在床榻边,卷起素净的床帘。 彼时已至下午,离黄昏还有些时候。 帐外雨雪稍小了些,风仍刮得厉害。 她看着榻上平躺着、晕得几乎不省人事的男人,眼角不禁湿了湿。 没一阵儿,那双眼便泛了红。 她将男人被角掖实了,看着他苍白的脸,终是没忍住,啜泣出声。 小姑娘哭声清软,一道接着一道,又因是担心扰到榻上之人而不敢哭得太大声。她的啜泣细细碎碎的,像是坠入湖泊里的月亮,圆镜似的湖面之,那一池清亮粼粼,任人怎么去捞都捞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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