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 她扯了扯沈顷的袖,“郎君今日,是不是还未喝药?” 身前的男人正整理着本本账簿,闻言,他手上一顿,身形竟变得有些僵直。 须臾,他侧身,低低地“嗯”了声。 转眼便见少女面上焦急的神色。 “郎君身上未带着药么?这转眼便是黄昏了,若到时、若到时沈兰蘅醒来了……” 郦酥衣的声音黯淡下去。 与之一同黯淡的,是少女的眸光。 沈兰蘅的呼吸也微微一顿,他将右手收起来,佯作不经意地道:“他醒来,会如何?” 郦酥衣想起先前之事。 每一桩、每一件,都烙印在她的脑海中,让她无法忘记。 若此时沈兰蘅醒来,会如何? 她抿了抿唇,压抑住心中的恐惧与厌恶,将脸轻轻靠入身前之人怀中。 淡淡的兰香充盈在鼻息间,她闭上眼,任由那清淡的香气将自己裹挟。 少女未应答,只将脸贴近、贴得更近一些。 “沈顷”抱着她,沉默了良久。 “他其实……” 男人甫一启唇,满腹话语还未宣之于口,却已然听见怀中极委屈的一声: “他一醒来,你便要离开我了。” 他一怔。 郦酥衣将脸颊贴得愈近,吸了吸鼻子,道: “沈顷,我不想你离开我。” 她不想让他离开,一分一毫,她都不愿意让他离开。 说到这里,郦酥衣还忍不住伸出胳膊,抱了抱对方的腰身。 男人的脊背莫名很僵直。 于郦酥衣看不见的地方,他的面色白了一白。 半晌之后,沈兰蘅低下头。 他的鼻息间带着清雅的兰香,声音丝丝离离,宛若湖面上空徐徐升起的江南烟雨,掺杂着几分醉人的迷离。 “怎么算是离开呢?” 他声音缓缓,道。 “白日有我,黑夜有他。昼夜更替,我们二人同样也交替出现。如同日月,永远挂在天边,也永远陪着你。” “白日有我照顾你,黑夜有他陪着你。若是一人惹恼了你,等上半日,便会有另一人为你排忧解闷。你如今身前虽然站着的是一个人,享受的却是两份爱,两份亘古的、永不变心的、只为你一人而来的爱意。郦酥衣,这样不好吗?” “沈顷”垂搭着一双小扇似的浓睫,凝望向她。 男人漆黑的眸底,隐约有光影闪烁。 郦酥衣不知他为何会这般说。 自走进薛府时,她便隐约觉得——今日的沈顷,似乎有些奇怪。 她顿了顿,道:“他不会。” “你并未见过他。” 郦酥衣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无奈。 “你不知晓,他是如何的自私卑劣,如何的阴暗可耻。” 似乎他已经无可救药。 沈顷又是一阵沉默。 感受到腰际那双手的抚动,他略微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今夜的霞光来得似乎有些晚。 日头将坠未坠,金粉色的日影穿过雕花窗牖,将偌大的房屋内映照得一片透亮。 郦酥衣只将脸凑到沈顷怀里,嗅着那香气,眷恋于这一份温暖的怀抱。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见对方冷不丁道: “郦酥衣,所以你很讨厌他,对吗?” “很讨厌。” 不能说是讨厌了,简直可以用厌恶来形容。 他听见她清晰且肯定的声音。 “我厌恶他,我从未对他动过心,从前不会,以后更不会。”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固有的认知,更是难以撼动与改变。 更何况,对方先前还曾那般放肆地伤害过她。 郦酥衣想,莫说是动心了,就先前沈兰蘅曾对她做过的那些龌龊事,她连原谅都不会原谅他。 她不是受虐狂,更没有这种倾向。 她是一个正常人,她只希望与自己的夫君幸福和顺、举案齐眉。 至于那个人。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他有多远滚多远,切莫再打扰她与沈顷的二人生活。 郦酥衣如是想。 她不贪心,她不需要两个人各一半儿地对自己好,她只需要一个人全部的好。 更何况,她的夫君沈顷,已是这天底下最好、最善良、最优秀的男人。 不知不觉,天色已昏昏。 沈兰蘅垂眼,用手掌轻抚了抚少女的发顶,于她的一片催促声中,自房屋内恋恋不舍地走了出去。 临别时,他往薰笼中重新添了暖炭,看着炭火一点点热起来后,才肯走出房屋。 薛氏已被捉拿拷问,长襄夫人家中破旧,一行人便暂居于薛家宅府之中。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沈兰蘅纤细的睫羽动了动,他垂下眼。 回想着适才房中,少女将他当作沈顷时的温柔与崇拜,以及提及他名字时的嫌恶与厌烦。 他眸光微晃,眼底闪过一寸痛楚与落寞。 从前一直无人教化他。 今日经由薛府一事,他忽尔明白了——何为善,又何为恶。 劫富济贫为善,为民请命为善。 贪污受贿、声色犬马、草菅人命为恶。 他回到书房中,抽出一张纸,提笔,将今日之事写下来。 此时需要上书于朝廷,但他字迹太过于潦草,这件事还须得由沈顷执笔。 月上梢头,将桌案前男人的身影拉得极长。 他一边回想着今日之事,一边落笔。 就这么一瞬间,看着自笔尖流溢而出的浓墨,他忽然有一种冲动。 ——他也想成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第76章 076 沈顷是在深夜醒来的。 一睁开眼,入目的是昏沉的天。今夜通阳城并未下雪,外间月色正明,将天地笼罩得一片净白。 沈顷已有许久未曾见过这样的天。 这样乌沉、这样黑蒙蒙的天。 在他的印象里,通常一闭眼即是日落黄昏,这天色再如何,也不会黑得这般透彻。如今睁眼看着这天色,竟让他怔了少时,男人伸出手,下意识地朝前摸了摸。 一片虚无。 空洞的虚无。 他还以为是幻觉。 毕竟在此之前,这样的黑夜都是属于那个男人的。 黑夜的阴暗,黑夜的空洞,黑夜的萧索,黑夜的欢愉。 沈顷抿抿唇,掩去眼中微弱的情绪,被桌上的字条吸引了目光。 是那个人的字。 龙飞凤舞,不成章法。 他缠绕着纱布的右手将其捻起,耐着性子,一字一字地读。 字条上记载了今日发生的事。 他们如今在何处,是如何来到薛府,又如何将薛松擒拿。 如今薛松被关押在那里,接下来他打算如何。 沈兰蘅字迹虽是潦草,可落笔时的述事却是井井有条。 沈顷看得清楚—— 对方让他以自己的笔迹,写一封文书呈上。将薛松连同那些账本,一同押送至京都。 吃一堑长一智。 水牢的苦他算是没白吃。 沈顷提笔,在下面淡淡答了个:好。 接下来,沈兰蘅仍有打算。 他在书信上言,薛松贪污朝廷钱款,罪大恶极,薛氏全部家产理应充公。 通阳城常年饱受战乱,百姓苦不堪言,沈兰蘅提议,以薛氏家产,于城头济贫施粥。 沈顷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能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眉眼中的冷意化开,雪氅之人提笔,字迹端正遒劲: ——好。 这书信他像是匆匆所写,言语寥寥。 书信之上,沈兰蘅没有提及,他为何会在白天醒来,而理应在白日苏醒的沈顷,为何又会在黑夜里转醒。 只是在书信尾端,对方有作恳求。 暂时不要将二人时间颠倒之事告诉郦酥衣,作为交换,白日里他会严于律己,不再为他招惹旁的事端来。 除此之外。 他还会勤勉自身,平日里多看看军书典籍,以备不时之需。 沈顷:……也行。 他抬头,瞭望天色。 停顿少时之后,男人于字条上写道:按你所言,望你每日勤勉自身。至于军书部分,我每日都会抽查你所学内容。 搁下笔,沈顷心情略微惆怅。 心中似有憋闷之气,梗直在那处堵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垂眼,替沈兰蘅算起那些账本来。 不知不觉,清晨已至。 二人虽说昼夜交替出现,可始终用的是同一具身子,自然是有需要歇息的时候。誊抄到半夜,他终于禁不住困意昏昏睡去,待转醒时,身侧已多了缕淡淡的馨香。 郦酥衣正站在书桌边,替他收拾着有些缭乱的桌面。 见他醒来,少女还以为是自己的声响打扰到了他,赶忙道:“郎君。郎君可是被我吵醒的,你可还要再睡上一会儿?” 晨光乍现,落于少女清艳的面庞之上。 沈顷稍稍一愣神,反应过来。 ——自己居然同时存在了一整日。 昨天夜里,今日白天。 一夜一日都未曾换人。 他快速定下神思,将昨夜的字条藏匿入袖口,声音微涩,缓声道:“不必了。” 薛家的账本还未清点好。 郦酥衣站在桌边,瞧着自家郎君面上的疲惫之色,以及账本上那一处处勾画与折痕,心里头是止不住的心疼。 事关重大,沈顷也未曾再歇息。 他按着沈兰蘅先前所留下的字条,上书一封,将薛松与那些有问题的账本一同押送回京。 再然后。 他戴上魏恪,清点了薛宅之中的米面粮油,于城北搭起帐篷,带上郦酥衣一同施粥。 微风冷澈,拂动二人雪白的衣袖。 郦酥衣裹着雪氅,侧身立于自家郎君身边,眉目婉婉,一双慈眉中带着笑。 粥米热烫,来往流民的言语亦是热烫。 百姓俯首泣零,跪拜不止。 纷纷唤她与沈顷,实乃菩萨在世。 沈顷先前已施粥过数次,熟悉眼前之景。倒是郦酥衣从未见过身前的场景,她立于沈顷身侧,听着身前那一句句俯首歌功,浑身热血沸腾,心潮之中也直涌上一道暖意。 这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在大凛,身为女子,受万民跪拜。 郦酥衣心中热烫,侧首时,却见沈顷正站在原地,一双眼中裹挟着淡淡的思量。 他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出神。 少女扯了扯他的袖。 沈顷垂眼,只见妻子细白的手指正攥在自己袖口处。那手指柔软,却又同她一样散发着旺盛的生命力。 男人眼睫微动,伸出手,将她的手指回握住。 四目相对。 他道:“衣衣,等打胜了这一场仗,我便回京,去圣上面前为你求个诰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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