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西蟒人追击、被困在箜崖山的时候,在浴血奋战、几欲晕厥的时候,我……我便在、便在想……” 说到这儿,男人话语一顿,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言语愈发痛楚。 “我便在想,若是我死在那儿了,若是我没能将他带出来、带回西疆,让你没有他了……你该怎么办啊。” “你和孩子该怎么办啊。” 手上力道加重,听了这话,郦酥衣一阵恍惚。 纵是她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到,便是这样的想法给了沈兰蘅莫大的求生意志,竟叫他带领着所剩无几的沈家军,重重杀出重围。 他要回来。 他要带着沈顷回来。 回到她身前来。 军医们着急忙慌地赶入帐。 惦念着郦酥衣的身子,众人劝她暂且避开此地。毕竟沈顷受了很严重的伤,是要动刀子的。 她如今怀了身孕,就怕着血气冲撞,于她、于她腹中的孩儿都不好。 郦酥衣低下头,将他紧到发僵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彼时正是黄昏。 寂静了好些日子的西疆忽然刮起了狂风,凛冽的风呼啸着,寸寸席卷着军帐。 眼前这等情景,郦酥衣自然是不安心回到自己帐中的。 她顶着寒风,不顾众人劝阻,固执地于帐外站着。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 郦酥衣只觉得夜色一分分转深。 便就在众人都心神不宁之时,自帐内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不好了,不好了!” 有人惊慌失措地跑出来。 闻言,帐外的魏恪一拧眉,语气严肃道:“怎么了?!” “不好了,魏大人!大将军他……他看似只受了剑伤,殊不知其心头处中了一支毒箭,那箭头涂满了毒,正堪堪擦着心口而去,就差那么一瞬……” 军医吓得几乎要跪在地上,身形瘫软。 魏恪怒吼:“那还不快为二爷解毒!” 对方身形直哆嗦着,战战兢兢:“便就是这毒、这毒暂时还无药可解。若是想要为大将军解毒,需得在这毒性尚未发作之前,将擦着心头的那一块生生挖出来……魏大人,小的先前从未动过这样的刀子,小的不敢,小的万万不敢啊!” 魏恪大怒,气得一脚踹在那人胸口处,直将那人踹翻! “真是一帮废物!” 他怒骂道:“你们不动刀,怎么,还要本将前去通阳城,再去抓大夫么?!” 那人面色灰败,自地上爬起来,一时支吾。 先前,他确实从未动过这样精细的刀。 更何况,如今躺在榻上的不是旁人,正是沈大将军。 只要他稍微一个不留神,不光是他自己人头落地,还要牵连上许多人。 这孙军医并非不想救治,只是技术在这里,他不敢救治。 不光是他,还有这周遭的其他军医,都不敢贸然拦下这种活儿。 他们只敢为沈顷止血,暂时缓解这毒发。 见状,魏恪气急,却又无可奈何。 只见他朝后喊道: “小六子!” “在!” “快去通阳城,将长襄夫人掳过来!” 魏恪话音尚未落,便听见周遭一道清冷的女声: “等不及了。” 定睛一看,开口的不是旁人,正是在一侧、适才一直一言不发的郦酥衣。 见状,周围人皆微微一怔神。 “我来。” 郦酥衣踩着冰凉的月色,走上前。 少女长发披肩,努力抑制住面上的担忧与慌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道:“把刀子给我,我来。”
第82章 082 082章 冷风漂浮在郦酥衣坚定的嗓音上。 微怔过后,众人循声凝望。她浑不顾旁人反应,抬手掀开帘帐。 魏恪微微皱眉,在身后喊:“夫人——” 郦酥衣脚步坚定。 他流了很多的血,自心口、到衣衫、到床单被褥。 再滴在银盆中、蜿蜒在地面之上。 许是怀有身孕的缘故,一嗅见那血腥味,她便想吐。 腹中隐隐有酸水返上来,自胃腹,一路返至喉舌之处。 反胃,孕吐。 身子万分难受。 可她面上坚定仍不改分毫。 郦酥衣自军医手中取过小刀。 适才在军帐之外,光是听那孙军医的话,她便觉得骇人。 擦着心口处,硬生生将那一块肉割下来。 这般精细的活,若是敢出了一分一毫的意外,登即便是血溅当场、命丧黄泉。 除了自己,郦酥衣不敢将这件事交给任何一人来做。 她不放心,更不能安心地将沈顷的命,亲手交到旁人手里。 她面向外间,深吸一口气,稍稍收回神思。 快速将心情平复,她迫使自己冷静,净了手走至床榻边。 屋内炭盆旺盛,灯盏明亮。 厚厚的军帐并未掩紧,有月光透进来,将榻上男子的面色照得愈发煞白。 更罔论,他毫无血色的双唇。 郦酥衣忍住心中疼痛,强压下腹中不适。 紧攥着双手,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里。 割肉,放血,取毒。 将锋利的刀尖刺入沈顷心口的刹那,郦酥衣手指僵了一僵。 她屏息凝神,终于狠下心去,将刀口几乎擦着对方的心头而过。 男人平躺榻上,本来失去了意识。 这一刀落下,他似乎也察觉到了痛苦,眉心动了动,轻拢起来。 刀口愈深,沈顷的面色也愈发苍白。 郦酥衣不知自己是怎么落刀的。 她只知晓,此时此刻,她用尽了毕生的决心与力气,夜风拂得她一对睫羽轻颤,她分毫不敢分神,一双眼连眨都不敢眨一下地、死死盯着那溃烂的伤口。 血肉模糊。 郦酥衣腹胃之中,隐隐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搅动。 竟叫她的唇色也白了一白。 那东西本是想呼之欲出,又被她硬生生压制住。那浓烈的血腥味儿完全掩盖住了男人身上原本的兰香,血腥气息扑面,让她想要孕吐,身体难受不止。 即便如此,她眼中仍未有半分退缩。 郦酥衣紧攥着手中的尖刀,强忍着情绪,听着刀下的钝响,她指尖微微颤栗着,将那一块血淋淋的肉,割下来。 …… 察觉到了郦酥衣的虚弱,周遭医官也上前,替沈顷处理着伤口。 孙军医仍在哆嗦,不敢看她。 “将军夫人,您若是身子不适,便先回去罢。剩下的……下官已可以处理。” 郦酥衣侧首,看了眼榻上沈顷的伤口,又看了看对方呈上前的消炎药、金疮药等物。 少女抿着寡淡的双唇,终于点头。 走出军帐的那一瞬,帐外的天色明亮起来。 天光乍泄,一轮金乌若隐若现,将天际照出了鱼肚白。 甫一掀帘,抬头凝望天色,郦酥衣忽然感觉脚下一轻。头重脚轻失了力,叫她双腿一软,竟直直栽倒了过去。 身后响起惊惶之声: “夫人——” …… 所幸有人接住了她的身子,她并未大碍。 醒来时,郦酥衣也正平躺在榻上。她睁眼的第一句,便是问沈顷的情况。 玉霜赶忙走上前,将她自榻上扶起,又往她后背塞了个软枕。 小姑娘声音缓缓,宽慰她道:“夫人莫要担心。昨夜您离开世子爷那边后,二爷的情况便好转了许多。听魏大人说,咱们世子如今已无大碍,也正在榻上躺着呢。” 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郦酥衣缓了一口气,身子朝后靠了靠。 忽然,胃中又一阵翻涌。 “哎,夫人——” 她扶着玉霜,倾弯下身。却只是难受地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 见状,贴身丫鬟止不住地心疼,她眉头紧锁着,唉声叹气道:“眼看着夫人您月份就要大起来了,奴婢与素桃姐姐向来没有经验,这回自京城出来得急,也没带个妈子跟着。也不知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能不能赶在您临盆前回到京都去……” 闻言,郦酥衣只笑笑,因为适才那一阵干呕,她面色看起来愈发虚弱。 少女声音温和,婉婉宽慰:“即便回不了京也无妨,西疆离通阳城也不远。到时候我估摸着日子,临盆前到通阳城去,不妨碍事的。” 玉霜瞧着她面上的笑意,声音小了下来。 “也只有夫人您能这般宽心。” 榻上少女又勾唇笑笑。 继而,她轻唤,吩咐道: “玉霜,扶我起来。” “夫人这是要去哪儿?” “我去看看沈顷。” 见她拿定了主意,玉霜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忙不迭上前将自家主子的胳膊搀扶起,又匆匆往她身上裹了好些厚实的衣裳。 透过帘帐,瞧这天色。 外间似是不怎么冷。 郦酥衣道:“不必给我穿这么多。” 如今这天在一日日回暖,军帐之中,又有暖盆炭火。 这回玉霜却不听她的话了,执意将她浑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的,才肯放她离去。 走出帐,日头明晃晃地落下来,竟让她感到有几分灼热。 沈顷不知是何时醒来的。 郦酥衣掀帘时,对方似是刚转醒,正平稳坐在榻上。 而他身侧,恭敬站着小六子。少年神色紧张,监督着他将碗中汤药一口口喝下去。 这一勺刚舀起来。 沈顷便看见了她。 男人面色虽虚弱,见到她时,那神色仍亮了一亮,刹那间充盈了勃勃生机。 “衣衣。” 他将背挺得更直了些。 便是这一声“衣衣”,让郦酥衣确定——身前之人是沈顷。 她走上前,接过盛了一半汤药的药碗,同小六子道:“你先退下罢,这里都交给我。” 少年虽十分担心沈顷的身体,但还是个有眼色的。他回望榻上之人一眼,抿着唇,乖顺点头。 郦酥衣目送着小六子离开,动了动汤勺,随口道:“这孩子倒是十分忠心。” 对方的目光也落在那少年身上,闻言,他笑了笑。 “他并不是对我忠心,他是对那个人忠心。” 长襄夫人不似魏恪,少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沈兰蘅与沈顷,他分得很明白。 将他自箜崖山救回来的恩人,是沈兰蘅。 适才他站在床榻边,所担心的,也是这具同样属于沈兰蘅的身子。 郦酥衣一阵恍惚。 甫一抬眼,便见身前那道目光早已自长襄夫人身上挪开。 沈顷瞧着她,目光寸寸加深。终于,他缓声道: “衣衣,我听小六说,是你为我割肉放的毒。” 她攥着勺子,轻轻“嗯”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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