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酥衣也瞧出他面上异样。 女子声音婉婉,缓声问道:“郎君可是记起什么了?” 她轻柔的声音宛若一道温柔的轻风,却拂得男人记忆空洞。沈顷努力想了想,却觉得记忆深处是一片空白。莫说是关于生母之事,甚至关于他的幼年、他四五岁之前的所有经历,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似五岁之后的他,是凭空出现的。 没有征兆,没有记忆。 他的一缕魂魄,突然降临到这具躯壳之中。 男人紧攥着手中话本,定下神思。 他的手指葱白,如玉一样干净无暇。若是以往,郦酥衣看着眼前这一双手指、以及这等明媚荡漾的春色,保不齐会心生他想。她与沈顷,向来都是她占据主导地位,她主动索取,主动迎合,将沈兰蘅教与她的一切,都悉数奉还。 沈顷太过于纯洁无暇,却又有几分无师自通。 每当郦酥衣发起攻势时,男人都不免一阵耳红。他俊美白皙的面颊上会浮现一抹淡淡的红晕,不过少时,他又禁受不住,反守为攻。 郦酥衣太喜欢与沈顷在床榻上亲吻。 但今日,看着他那一根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她却动不起那等龌龊的心思。少女微垂下眼睫,只见着男人将那本话本攥得极紧。 天降异兆,金光幻日,皇后难产,大旱一年。 皇帝下令扼杀京中双生子,原本在襁褓中无辜的幼儿,却因为这一条律令含冤而死…… 如此惨无人道,也难怪史书中不曾留有片刻记载。 也让他们“三人”如此大费周章,才从这一本毫不起眼的话本里窥看到当年的只言片语。 也幸亏这是一本不起眼的话本子,才能残存下当年相关事迹。 虽然如此,话本中的故事通常都极具有传奇性,其中故事的真实度,还有待考究。 如今令沈顷面色微变的,是他完全失去了有关幼时的一段记忆。 春风再度拂面,将帐内吹暖了些许。 沈顷缓声,言道:“大约是五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母亲说我高烧不止,父亲几乎请遍了京中所有出名的郎中,可到头来都是药石无医。直到智圆大师出面,给我开了一副药方,也就是每夜入睡前,我必须服用的那一碗药。” 郦酥衣抬起头,望向身前这一袭白衣。 对于这些事,先前她也有所耳闻。后来,在与沈兰蘅一次次的周旋之中,几人才知晓——这一副药,竟是克制沈兰蘅之用。 郦酥衣道:“这些事老夫人曾与我提起过,我还记得,自那一次高烧过后,郎君记忆全无,已完全记不清先前的事了。” 高烧不退,寻僧问药,是在他五岁时。 闻言,沈顷顿了顿,颔首:“是。” 究竟是什么病,能让他五岁之前的记忆全无? 又究竟是什么药,能封存住沈顷身上的另一个灵魂? “衣衣,或许……” 晨间的风摇曳不止,男人又停顿了一下,忽然道,“或许我才是寄居在他身上的邪祟。” 郦酥衣一下怔住。 “五岁之前,我没有任何记忆;五岁之后,这具身子忽然有了两个灵魂,”虽是极不愿承认,可身前之人抬眼,凝望着她,依旧缓缓道,“关于我的生母兰氏,我并没有任何的印象,但先前你曾提起过,便就在你我离京前往西疆、路过漠水时,他曾着了一个梦魇。” 郦酥衣回忆,点头:“是的。” “衣衣,在他的梦中,可曾出现过兰夫人?” 尘封有些时日的记忆被忽然打卡。 深冬,漠水。 马车晃荡,沈兰蘅带着她避开众人。 那是一个分外凄清的夜晚,原本平平如常的男人,却在见着漠水之后,忽然发了狂。 他手脚发冷,神志不清地蜷缩在郦酥衣怀里,发白的嘴唇哆嗦着,口中含糊道: “阿娘,好多水……我看见了好多水……” “好多好多……蘅儿好怕……” 阿娘。 郦酥衣右眼皮猛地跳动起来。 纤长的睫羽掀了一掀,少女面色微白,迎上对方带着探寻的目光,终是诚实点头。 她咬着下唇,唇角亦有几分发白。 是。 沈兰蘅……他曾见过兰夫人。 而沈顷没有。 沈兰蘅有着关于这具身体五岁之前的记忆。 而沈顷没有。 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光是郦酥衣,沈顷的神色亦是变了变。 他的瞳色微黯,眼底似有什么光影游动。 那双凤眸清冷,倒映出少女身形,却又多了几分柔情。 水雾缭绕在他瞳眸中,又被春风吹开,吹散。 清明之余,沈顷眼底更添情绪。 身为对方的妻子,郦酥衣自然知晓他在想什么。 一袭淡粉色对襟衫衬得少女身形窈窕,她莲足荡漾开裙摆,走上前。 只一下,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腰身的身形抱住。 他的腰身很结实,即便是隔着厚厚的衣衫,仍能让她感受到对方腰腹的坚硬有力。 郦酥衣侧着脸,埋入沈顷温暖的怀中,嗅着他身上清雅的兰香,婉声宽慰道: “郎君莫要多想,你怎么会是邪祟呢。” 她的声音宛若一道春风,拂动至沈顷心头。 “无论是古书典籍,或是现在市面上那些话本,邪祟向来都是在夜间出现的。” “郎君这般好,哪里有半分像邪祟?再者,若话本上那些传闻属实,这所谓的‘邪祟’十有八九是那些可怜的稚童。他们甫一来到这世间、还未体尝过人间冷暖,便被国师妖言所害。那些可怜的孩子,又怎么能算得上是邪祟呢?” 郦酥衣言语缓缓。 引得沈顷低下头去,眸中隐约汹涌着情绪,凝望向这比自己矮了一个头不止的姑娘。 她面容瓷白,杏眸清澈,干净如玉的手指更是抚过他的脖颈、脸庞、眉眼。 他听见郦酥衣道:“你是沈顷,不是邪祟,是沈家的二公子,是大凛的大将军。你是我郦酥衣的夫君,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她这般说,身前男人那双精致好看的眉眼终于笑开。 他双眉之间的蹙意轻松了些。 片刻后,男人伸出手捏了捏少女的脸颊。他细密的睫羽动了动,眼底带着几分宠溺,与几分淡淡的无奈。 郦酥衣听见他道:“衣衣,什么话都让你说了。” “我说的可都不是胡话。” 她道,“倘若郎君是邪祟,您见了智圆大师那么多面,为何还不被他所收服?反而还给您那一副药方,去抑制另个人的存在。退一万步讲,即便……即便郎君是邪祟……” 沈顷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郦酥衣抿抿唇:“那我也不怕你,那我也愿意陪你。我要做你的邪祟夫人,我要与你一生一世,相爱相亲。” 此言一出,沈顷被她逗得微微发笑。他的心情轻松许多,眼底的情绪也渐渐消散。须臾,男人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唇角扯出一道清浅的笑意。 他道:“衣衣,莫再胡思乱想了。话本上的传闻不一定属实,待我唤来魏恪,着手好好调查一番,探寻出当年真相。” 不仅要探寻,这明安二年至三年,大凛发生了什么。 更要去探寻,他幼时、他在五岁之前,镇国公府究竟发生了何事。 话本或许为杜撰,可他幼时失忆、身患奇病却是真真切切的事。 闻言,郦酥衣只要听了他的话,点点头。 对方话虽这般讲,可她心中,仍是惴惴不安、惶恐万分。 郦酥衣不知道当年大凛发生何事、沈家发生何事,沈顷身上又发生何事。 她只知道—— 在沈顷与沈兰蘅之间,无论何人为“邪祟”,到头来若真要除去二人之间的“邪祟”。 她只希望,那人是沈兰蘅。 那个人只能是沈兰蘅。 是暴躁、顽劣、阴险、邪恶的沈兰蘅。 是令她先前厌恶不已,如今却又与沈顷越来越像的沈兰蘅。
第89章 089 沈顷是个实打实的行动派。 阅罢眼前话本,他登即便唤来魏恪,前去通阳城,去搜集相关记载。 通阳城是距西疆最近的城郡,几人也隐隐期待着,魏恪此次出行,能够有所收获,更能够解开当年的诸多谜团。 魏恪是个忠心的下属,向来都很听沈顷的话。 对于沈顷交代的任务,他从来都是只做结果,不问原因。 萧瑟的寒风寸寸转暖,这一场春雨,再度落向西疆的大地。 郦酥衣自幼畏寒,即便是初春时分,帐中的暖炭仍接连不止。顾念着好友宋识音的身体,她特意问沈顷在自己军帐旁又支了间帐子,将识音安置进去,又将婢女素桃暂时分派过去,作为照应。 军营中的医官大多管的都是男人的事,糙得不行。郦酥衣便亲自上阵,每日分别做上两副药。 一副是给自己作养胎用,另一副,则是为识音准备。 对方前几日方堕了胎,亟需调养身子。 魏恪再将一批话本自通阳城带回来时,郦酥衣正在小灶房中熬药。 水沸腾烧开,扑面是苦涩的草药香气。 便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开门响。 她下意识以为是玉霜,或是素桃。 “魏恪回来了吗?” 郦酥衣头也不回,道,“这一碗是为识音熬的药,待会儿我要去沈顷帐中,你替我将药给识音送去,再看着她服用下。” 这些天天气回暖,春风和煦,偌大的灶房中更是一片燥意。她一边微微弯身倒水,一边同身后之人吩咐着。就如此嘱咐少时,却迟迟得不到身后之人回应。 郦酥衣心有疑惑,转过身去。 只见灶房的门微敞,有日光倾泻进来。一片金灿灿的日影,笼罩着的,正是一具男人的身形。 她面色顿住,下意识蹙眉。 “苏墨寅?” 想起识音,少女眼神登即愣了下来。 “都说这君子远庖厨,苏世子现下前来,是为何事啊。” 她的目光清冷疏离,语气自然也不算好。但对方似乎根本不在乎她的情绪,那一双桃花眼望过来,紧紧盯着正端放在灶台上的药碗。 药碗中,汤药黑黢黢的,正朝上悠悠冒着热气。 再开口时,一贯张扬恣意的苏世子,语气中竟带了几分恳求。 他道:“夫人有他事,可否……可否将这一碗药给在下。在下替夫人……将汤药送过去。” 说这些话时,苏墨寅神色闪烁。郦酥衣知晓,他这是在恳求自己,给他一个与宋识音见面的机会。 识音本就不愿见他,郦酥衣又怎会将药碗给他? 少女冷冰冰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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