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苏墨寅更是苦苦哀求。 这几日他消瘦了许多,如今面对郦酥衣时更是声泪俱下,简直好生可怜。 她漠然地侧身,向外唤了声:“素桃。” 一袭粉衫子的少女推门走进来。 素桃性格清冷,面对灶房内情景,亦是处变不惊。她袅袅福身,朝着屋内二人恭敬地唤道: “夫人,苏世子。” 郦酥衣:“将药端过去,看着宋姑娘喝下。” 素桃:“是。” 婢女两手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目不斜视,绕开苏墨寅。 郦酥衣亦冰冷侧身,与对方擦肩而过。 “吱呀”一声门响,隔绝了男人所有的念想。寂静无比的灶房中,只余些许柴火燃烬后的焦灼气息。 苏墨寅面色灰败。 当她来到沈顷帐中时,对方正如往常一样,坐在桌案前翻阅着魏恪自西疆带来的书。 帐口掀开,扑面一道熟悉的馨香。 桌边那一袭雪衣之人抬起头,只见少女步履平缓,掀帘而来。 她身后,暖融融的金芒散射着和煦的光,金灿灿一层落下,落在她清丽的衣肩上。 沈顷放下书卷,温声:“衣衣。” “郎君,”郦酥衣走过来,问,“您看得如何了?” 此次魏恪自通阳城归来,总计带回了三十六本书卷。 沈顷道:“约莫看了有二十卷了。” 还剩下大约一半。 郦酥衣走至桌前,站在男人对面,纤柔的手指翻开其中一本。 殊不知,便就在她右手翻过其中一页时,正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忽然变了神色。 他眸间情绪微变。 再抬眼时,身前依旧是馨雅似花的香气,以及飘忽入帘的、满室的春光。 书香与少女身上的馨香混杂在一起,直教人一阵心旷神怡。 郦酥衣并未察觉出他的异样。 少女捧着书卷,翻看了少时,忽然攥住他的手道:“这些书卷之上的奇闻异事虽多,却未有只言片语有关那年幻日之事。也不知双生子之事乃前一人杜撰,还是有人故意在捂嘴、抹杀当年那件事所留下的痕迹。” 她言语缓缓,说罢,刻意候了片刻,却迟迟得不到身前之人的回应。 郦酥衣不禁抬起头望去。 身前是一沓沓书卷,堆积成小小的山包。 那人正坐在“山包”之后,此刻却并未垂首翻读,那一双眼反而是透过沓沓书本,落在郦酥衣身上。 他目光定定,凝望着她白皙清艳的脸颊。 郦酥衣下意识:“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她的手正搭在男人手背上,话音刚落,又被对方反手握住。 他的掌心微凉。 郦酥衣这才反应过来,就在刚刚,身前这具躯壳里,又换了另一个灵魂。 沈顷不会用满带着占有的眼神去看她。 沈兰蘅攥着她的手,追问:“你适才在说什么,什么是当年幻日之事,什么又是双生子?” 说这话时,男人手上力道并未松,郦酥衣下意识想挣脱,却又挣脱不开。 她稳下心神,尽量忽视手背上的温热,同他讲述了一遍当年之事。 严格来说,是话本上的“当年之事”。 便就在提起兰夫人时,郦酥衣敏锐地捕捉到——沈兰蘅的神色似是微微一变。 她挺直了上半身。 “你还记得兰夫人?” 春风略急,轻轻吹动帐帘,几许阳光就这般照射了进来。不知是不是郦酥衣的错觉,就在她追问的这一刻,沈兰蘅面色竟白了一白。 那一双清澈美艳的凤眸之中,似有情绪汹涌起来。 雪衣之人顿了一顿,须臾,不答反问:“你问的可是兰雪衣。” 兰雪衣? 郦酥衣眉心微颦,道:“这是何人?” 春风温中带寒,将他的眼帘掀了一掀。沈兰蘅鸦睫微动,声音平缓:“她是我的母亲。” 一瞬间,似有一道明白的电光,就此劈向郦酥衣的脑海。 少女面色煞白,不可置信道: “你说什么。沈兰蘅,你还有关乎兰夫人的记忆?” 男人神色恹恹,极为不耐地点了点头。 郦酥衣赶忙取来纸笔,欲记录。 “你还记得些什么?” 沈兰蘅皱眉:“怎么还要写下来。” “一手资料,”少女微抬下巴,日光落在郦酥衣面颊上,衬得她一双眼分外明亮,“带你‘昏睡’后,我要将这些给沈顷看的。” 提起来沈顷,他明显面色不悦。见沈兰蘅便要拒绝,郦酥衣上前蛊惑道: “你难道不想查清当年真相么?” 当年真相…… 沈兰蘅的眼前,忽然浮现出那些刺骨的冰水。 凌冽寒冬,冰水冻得让人手脚僵硬。那些冷水窜入他的口鼻,毫无防备地,又倒灌入他的喉舌、胃腹…… 男人手指攥紧,于无人看见的地方,他手背的青筋隐隐暴出。 片刻后,他紧咬着牙关,干脆利落道:“不愿。” 他根本不愿探查出当年真相,那些真相之余他根本不甚重要,换句话讲,沈兰蘅不愿再回想有关当年的一分一毫。 此时此刻,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着,忽然有几分头疼。 这是他这些天第一次,面对郦酥衣时,起了“逃离”的念想。 便就在他该冷冰冰拒绝时,男人抬起眼,望入那一张神色沮丧的脸。 只一瞬,落在沈兰蘅唇角边的话语就这般顿住。 锋利的语气碎裂,他微垂下眼帘,睫羽翕动着,瞧向她的面庞、她双肩、她的脖颈。 她看上去很失落。 敛目垂容,是他不想看到的神色。 少女低垂着脑袋,只道了声“好”后,便将眼前书籍一本本妥帖收拾起来。她的手指葱白,指尖还泛着几分青白之色。就在她即将转身之际,身后之人忽尔道:“等等。” 他的声音中带了几分涩意。 郦酥衣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春风拂动,男人雪白的衣袂轻扬着。他披散着乌发,身前拂来一阵清雅的兰花香。一瞬之间,郦酥衣几乎要将眼前之人当作是沈顷。 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沈兰蘅的刻意模仿。 郦酥衣只觉得,二人之间越来越像,越来越像。 他声音缓缓,纵容道:“酥衣,把纸笔给我。” 沈兰蘅接了纸笔,于案台前磨砚。 郦酥衣抿抿唇,也走上前,立在对方身侧。 微风轻动,男人低下头。 他向来不愿提起那些往事。 那些令他痛苦不堪的往事。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幸好自己是在夜间出现,这才不会做了那些梦,着了那些魇。 沈兰蘅右臂微微颤抖,“啪嗒”一声,蘸得饱满的浓墨就这般自笔尖滴下来,于纸上洇开。 他听着郦酥衣的话,一字一字,写着当年之事。 沈家,沈顷,双生子,兰雪衣。 他的兄长,他的母亲。 狭小的、透不过气的后院,堆满干柴的柴房,那一方灌满了冷水的大水缸。 写着写着,他笔下几欲颤栗。 沈兰蘅深吸一口气,克制着,右手紧紧攥着毛笔。 当年…… 他一笔一画,写着—— 他被兰雪衣囚禁在后院,不见天日,磋磨至死的那五年。
第90章 090 日影徐徐。 郦酥衣垂下眼,凝望着沈兰蘅笔下字迹。 明明用的是同一具身体,沈兰蘅的字却是歪七扭八的。他字迹凌乱,分毫没有沈顷的半分遒劲有力,有些字,还要她努力分辨,才得以辨认出来。 她看着,沈兰蘅写道: 自很小的时候起,他便被关在后院,关在那一间狭窄的柴房中。 狭小阴寒,冰冷黑暗,不见天日。 他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事,每当年幼的孩童,为此去问自己的母亲时。兰雪衣总是会一怔出神,而后垂下眼,漠然地、冷冰冰地凝望向他。 那是兰蘅见过最冰冷的表情。 那并不是一个母亲望向亲生骨肉时,该有的神色。 她的表情,仿佛在说——他一生下来,便是天大的错事。 他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 他……就该死! 春风忽尔冷冽了些,吹拂入帐,轻掀起宣纸一角。 郦酥衣明显感觉到,当对方落下那一个“死”字时,男人的笔触明显带了许多情绪。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豆大的浓墨就这般扑簌簌而下,“啪嗒”一声,将素白的宣纸尽数染脏。 他有些控制不住颤抖的手指。 亦控制不住汹涌迭起的情绪。 男人右手用力,手背上青筋爆出,几欲要将那支笔折断! 不过少时,他的额上尽是细细密密的冷汗。冷汗涔涔,如同墨珠般豆大,便要顺着他的额头滑下,坠在他鼻尖,眼看着即要再度落在那一方宣纸之上。 见他落笔如此困难,郦酥衣不免也屏息凝神,凑近些,一面安抚一面鼓励他。 “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喝热茶?沈兰蘅,你可有想起来什么,慢慢写,不要着急。放松下来,深吸一口气……” “喝口茶,放松,再放松。放松些,慢慢写。” 少女的手搭在男人左臂之上。 自她身上传来淡淡的馨香,似是某种花的味道。给予了他极大的力量。 他竭力稳下心神,听着郦酥衣的话,先是搁笔,轻抿了一口茶。 茶水是她方倒的,如今正还温热。顺着男人的唇齿,自往他胃腹间流淌。又重新将他的一颗心浇灌得温热。 嗅到那阵馨香,沈兰蘅自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跋涉出来。他微垂下小扇一般的眼睫,瞧着少女面上的期许,深吸一口气。 她期待着他的笔下。 期待他,回忆起过往那些细节。 那些他从不愿提起、从不愿再触碰的细节。 暖风入喉,男人神思稍安。 瞧着郦酥衣面上神色,他略一沉吟,终是纵容提笔。 她想要知道他的往事。 想要知道他童年经历。 她在关心自己。 沈兰蘅如此想。 冷风轻微扬动他的衣袖。 再落笔时,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如潮水一般再度冲上脑海。 沈家,沈氏,那名被藏匿在柴房中、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存在的沈家幼子…… 便就在此时,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一道颇为疾厉的话语。 那人声音尖利,宛若一把锐利无比的尖刀,这般破空而来。 “什么沈家?什么沈氏,什么沈家的儿子?你给我记住了,你不姓沈,你姓兰!你是我兰雪衣的儿子,是兰家的二郎!哭什么,不许再哭!给我从地上站起来,你这般丢的可是我们兰家的脸!兰蘅,憋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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