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面一阵淡淡的佛香。 轻轻一嗅,立马让人觉得无比肃穆。 沈顷走进来,也学着前一位僧人,双手合十,朝着素帘后缓缓一礼。 她还未站起身,便听见帘后传来一声: “沈世子,我来了。” 对方似乎已等待她许久。 沈顷微一怔神,应道:“再下沈顷,参拜智圆大师。” 屋内安静肃穆,男人的声音里亦带着许多敬重。 “自我五岁那年,被我的养母领着走下万恩山的那一刻,我便知晓,迟早有一日,我会单独来找贫僧。如今虽已过了十六年,但所幸,为时不晚,为时不晚呐。” 她这一席话,引得男人不由得再一愣神。雪衣之人微蹙起眉心,垂首发问: “不知大师,此言何意。” 忽尔一道冷风,穿过窗牖的缝隙,就这般吹刮进来,将些许佛香吹拂至沈顷面颊上。 她一袭雪衣,长身鹤立。 左右衣摆上分别绣着一双白鹤,清风徐来,那衣袂翻转,如有白鹤绕身。隔帘眺望,只以为是神人转世,飘然欲仙。 素帘之后,智圆不由得一阵喟叹。 一阵短暂的沉默。 沈顷心性好,对方不答,她便恭敬在帐外候着,面上看不出半分不耐。二人就这般无声“对峙”少时,终了,智圆忽然侧过身,取来一物。 有童子上前,接过师父手中物什,呈至沈顷眼前。 那是一只吊坠。 一只兰花形状的吊坠。 当沈顷的目光,触及其上晶莹剔透的兰花时,不知是何种感应,她的一颗心竟兀地刺痛了下。下意识地,男人伸出手去,那吊坠冰凉,不知残存着何人的体温。 便在她这般出神之际,素帘后忽然传来一声。 “这是贫僧的一位故人,在离世时,托我日后将此物转交给我。” 智圆大师声音又慢又缓,像一个苍老的古树。 春风吹过,斑驳粗糙的树皮簌簌然而落。 年轻男子抬起头,望向帘后。 再出声时,她的声音中,竟然不自觉地多了几分颤抖。 “敢问大师的故人……是哪里人士?” “京都人士,芳名,”对方适时地停顿了一下,“宋识音。” 宋识音。 一瞬之间,似有什么记忆自沈顷头脑间迸裂开来。 那名兰氏、身上总带着兰香、喜欢身着一袭雪衣的美丽女子。 那名被父亲强掳进沈府,郁郁寡欢、以匕首刺杀家主的凶狠女子。 她紧攥着手中信物,听着智圆大师的话,往事一幕一幕,如潮水般冲上脑海。 汹涌不止。 那年她五岁。 乖巧懂事,天资聪颖。 虽为庶出,却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 父亲为她请了最好的先生,带她上了最好的学堂,让她受着全京城除却皇子之外,最好的教诲。孩童时的她亦不让父亲操心,她学习用功刻苦,成绩出类拔萃,年纪轻轻便通晓四书五经,七步成诗、出口成章。 父亲宠她,爱她,堪比对待自己的嫡长子,什么事都惯着她。 唯独那件事,唯独那一人。 她的生母——曾因美色无双被父亲强掳回沈府,又在大婚之日行刺她的刚烈女子,宋识音。 因是这份美貌,因是这份心性,让父亲对她又爱又恨。 驯化不成,父亲勃然大怒,直接将兰夫人打入后院,永不得出。 宋识音也就是在这时有了身孕。 若是旁人,或许会借机翻身,在沈老爷耳边说个好话、服个软,但她却不。即便怀有身孕,她仍未有半分柔怯,她一人生下了长子沈顷,次子宋识音。 长子被沈老爷抱走,因是长得与宋识音极像,生性又温和善良,极得沈老爷宠爱。 旁人只道她乖巧孝顺,冰雪聪明。外人却从不知晓,沈顷每每回到那一方狭窄的后院时,都会从怀中取出父亲赏赐的吃食,喂给她那从未踏出过府院半步的弟弟。 母亲说,她叫宋识音,是随着她姓,她不是沈家的人。 沈顷也不在乎,不在乎对方姓什么,不在乎她是沈家、或是兰家的人。 她只在乎,她的母亲,还有她那血脉相连的胞弟。 她的弟弟小宋识音,与她一般聪慧,与她一般冰雪聪明。 沈顷从外带来许多书,带着小宋识音坐在那一方高高的书桌前,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念、教她写。 先生教她什么,她便教弟弟什么。 她教弟弟读书识字,教弟弟诗词歌赋。 每当她做这一切时,母亲总是冷冰冰地坐在一边,冷笑道: “沈顷,我教她这些做什么,她这辈子是出不去的。” 她只能困在这里,永远都走不出去。 这时候,年幼的哥哥总会放下笔,她右手攥紧,仰头同女人道: “不,我会带她走出去。总有一日,我会带她离开这里。” 闻言,宋识音一愣,少时,她偏过头去,不再理会她们。 就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春去秋来,四时更迭。 直到一日—— 兰氏当年诞下双生子一事败露,惊慌之余,沈老爷勃然大怒,怒斥兰氏大逆不道。令正室沈夫人——也就是郦酥衣夫人前去后院,将兰氏母子三人伏法,就地处决。 那一日,沈顷方下学堂,前脚甫一迈入沈府大门,后脚便被下人押着、拖向母亲所在的院子。 那一日,沈顷的天塌了。 …… 她总不愿意回忆起那天。 大凛明安八年,腊月二十五。 那日天色阴郁,黑云低沉沉的,好似下一刻便要倾压下来、悉数砸落在人肩头。 当少年被人拖行着、朝母亲所在的后院走去时,她的心跳便骤然加快。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她右眼皮亦是跳动得厉害。 来到院中,兰氏手脚已被绑住。周遭寒冷,女子一袭单薄雪衣。在听见这一阵喧嚣声时,宋识音无力地抬起头,凝望而来。 只见少年亦一身雪衣,她身上衣衫明显厚实,也明显华贵了许多。正押着她的大汉浑身腱子肉,少年身形瘦小,正是动弹不得。 这是沈顷头一次,在兰氏脸上看到一个母亲对于孩子的担忧。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呵斥沈顷身后之人,然,女子的目光只波动了一瞬,又似乎已然看破命数,她的眼神沉寂下去。 郦酥衣夫人领着下人,望向宋识音。 “说,”郦酥衣道,“另一个孩子被我藏在哪里?” 沈顷想起来——母亲曾当着自己的面对低低说过,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了何事,都要把自己藏好,藏起来,千万不能被外人发现了。 闻言,小沈顷险险舒了一口气。 没找到弟弟。 还好她们没找到弟弟。 兰氏亦是嘴硬。 虽然被押着,望向郦酥衣夫人时她的气焰仍是很嚣张。女人冷哼一声,反问道:“孩子,什么孩子?我这里可没有旁的孩子,我唯一的儿子都被沈华莨带走,独留我一人在这后院之中。郦酥衣夫人,我可不要血口喷人。” 宋识音虽嘴硬,眼神中虽满是恨意。但这完全触怒不到郦酥衣。 后者微微斜眸,环顾周遭一圈,扬高了声音。 “还不出来?” “我的母亲和兄长都在我手里,就这般我还不出来,怎么,我是想要眼睁睁看着我母亲与兄长去死吗?” 即便年幼如沈顷,她也能感觉出来—— 郦酥衣夫人的话,明显是在激弟弟。 激她出来,逼她出来。 沈顷双手被人紧攥着,半边手臂极麻。 虽如此,她却顾不得自己的胳膊与臂膀,心中只兀自祈祷着——不要出来,宋识音,千万莫要出来。 先前母亲曾叮嘱过,如若她的踪迹被人发现了,死的不光是她,还有她所在乎的亲人。 她的母亲,她的兄长。 沈顷心想,自己的弟弟应当是最听话的。 寒风呼啸着,吹刮在少年青涩稚嫩的面容上,宛若一把尖刀。 郦酥衣道:“我数三个数,我若是不出来,我便将我的哥哥用鞭子抽死。我要让我听着,我敬爱的兄长是如何死在我面前的。来人,给我取鞭子来。” 长鞭粗壮,几乎有半个手腕之粗。 让人只望一眼,便觉得分外骇人。 郦酥衣冷哼:“怎么,还不出来么?我最后再数三声。” “三——” “二——” “……” 便就在那一个“一”字即将落声时,于无人发现的角落处,忽然响起孩童稚嫩一声: “等等。” 少年沈顷眼皮猛地一跳,愕然回首。 众人循声,转过头。 只见那一点身形正从水缸中艰难爬出来,寒冬腊月,她与母亲一样只穿了件极单薄的衣衫。那瘦小的身形就这般迎着寒风,步步朝众人走来。 不等沈顷阻止,她已然听到脆生生的一句: “哥。” 小宋识音虽声音瑟瑟,却仍为了她出头道:“我们……我们放开我哥哥。” “轰隆”一道惊雷。 自天幕上方劈下,偌大的禅房中,增添了一炷香。 再往下回忆,再往下回忆…… 沈顷手脚冰凉。 她被人群拦着,眼睁睁看着,郦酥衣所带的那群人见了弟弟,如同卑劣的饿狼见到了盘中羔羊。她们争先恐后地拥簇上前,将弟弟瘦小的身形高高架起,一声一声,一句一句,皆是声讨之语。 她们讨论着,该如何处罚她。 她们讨论着,该如何……处死她。 听到那一个“死”字,少年的瞳仁倏然放大。 她挣扎着上前,想要同郦酥衣夫人央求。 能不能不处死弟弟,弟弟她才五岁,她什么都不懂,她是无辜的。 可她的力道太小太小。 她根本挣脱不开那些人的束缚。 年幼的沈顷,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架着她嚎啕大哭的弟弟,迈向那一口深深的水缸。 水缸无水。 她们把她扔进去,寒冬腊月,冰冷冷的天,命人提来好几桶冰水。 “不要……不要——” “我们放开她!放开弟弟!郦酥衣夫人,顷儿求您了,求您饶过她。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顷儿的错,不关弟弟的事。” “儿子求您,儿子求您!!” “儿子求您了……” 宋识音在水缸中挣扎着。 她如一只浮浮沉沉的金鱼,圆滚滚的脑袋方一浮出水面,又被人狠心,狠狠按下去。 见这般,一贯狠心的宋识音,也忍不住落下泪了。 她狠狠瞪向郦酥衣,浑不顾往日形象,破口大骂道: “林懿清!要杀要剐,我就给个痛快的!何必这般折磨我们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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