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先生要她将那道醉蟹端上去,她麻利去了,顷刻间席面上都有一道蟹,白栖岭提杯后开席,觥筹交错,小杯换大杯,大杯换白瓷碗,一坛又一坛好酒空了。 饭庄外头的码头上天色渐暗,残阳如血,映红半边天,花儿想起除夕那一夜惊魂,再看向白栖岭。獬鹰说白二爷生辰这一日会杀人祭天,喝红了脸的白栖岭正与人谈笑。 第一个趴在桌上的是布坊的掌柜,别人都以为他喝多了,接着又有别人倒下。白栖岭也趴在了桌上。 花儿看到外头经过的人突然脱下衣裳,露出腰间的大刀,转瞬间就冲了进来。她跟其余人吓得钻进桌下,听到长刀刺进身体的声音。而白栖岭仍旧躺着没有动静。獬鹰他们不知去了哪里,这饭庄快要变成坟场。 花儿不知他又唱哪出,用力拽他裤腿,但他一动不动。她听到有人跑向白栖岭,在她都未意识到以前,她已抽出白栖岭给她的那把短刀,猛地扎向来人的脚。 那人吃痛弯身,看到桌下的她,大刀举起,向前一刺就会到她心口。白栖岭突然抬腿踢到那人心口,手臂伸向桌底将她拉出去。 官兵鱼贯而入,两方打了起来,他带着她向外走,混乱之间有人拦住他们去路,他去砍杀,而她为了帮他,手臂生挨了一拳。疼得闷哼一声,他的手就盖了上去。 花儿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官兵来了,为何那些人真的躺着不动,她意识到这一次又像从前一样,白栖岭又在骗她,孙府的人亦在骗她。 当他们逃出去,一匹马已经在外头,白栖岭将她丢到马上,自己亦翻身上去,二人消失在暮色里。马在燕琢城里疾驰,转眼间就到了孙府那条街。那个叫铃铛的丫头在巷口一晃而过,紧接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白栖岭将她带下马,扯着她向前走。花儿问他做什么,他一言不发,直至走到孙府门前,用脚一踢,虚掩的门就敞开了,院里躺了一地的人,血流成河。 花儿捂着嘴,不可置信地看着白栖岭,尽管她与他一起经历那许多生死,尽管知晓他本就心狠手辣,尽管…尽管…她仍不肯相信他会灭人满门。 白栖岭看着她的神情,问道:“怕我吗?” 花儿欲推开他,却被他狠狠攥住肩膀:“你说得对,我白栖岭就是那十恶不赦之人,别人欲加害我,就要十倍奉还。我就算只有一口气,也要把刀捅进那人心口里。” 察觉到花儿在抖,就笑了:“你睁大眼睛看好了,你不进白府是对的!我在你心中就是如此丑恶。你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事是我做下的,而不是觉得我白栖岭还人性尚存。这就是为什么我跟你,永远都不会是同路人。” 言罢放开她肩膀,转身离开。花儿跟上去,扯住他衣袖,大喊:“你站住!” 白栖岭停下看她:“你若想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大可不必。我告诉过你,在这世道里,你我都不是主生杀的神仙,你我都不过是别人的饵别人的狗腿子,我没能力做下这等大局,而你,不过是那狗眼浅的孙老爷能使的薄伎而已。” 花儿撸起衣袖,那胳膊已然红肿老高:“我算是知道了,我就是多余。你就算趴那桌上一动不动,他们也杀不了你。我多余担忧你,你连句谢都没有,好像别人拿你钱财替你消灾都是应当的!那你现在就给我银子!”她胳膊疼,人也着实委屈。 “你…” “你别打岔!”花儿觉得她必须把话说清楚,二人这么不清不楚地别扭着真是太磨人了,是他先羞辱她在先,她不过还了几句嘴,倒成了那个不识好歹的人。 “我冲上去帮你,不求你感激,你这人也不懂何为感激。你只需说一句软话,我就当那件事过了。往后你还做你的好主子,我还当我的好奴才,咱们好像从前一样…” “还像从前一样让你变着法子从我白府抠钱又看不起我白府吗?” 花儿被白栖岭说得一愣,声音就和缓下来,但还是嘴硬:“你和白府恶名在外,我说的也只是实情…” 她话音刚落,白栖岭就抬腿就走,她哎哎一声叫住他:“不许走!话还没说完!” 白栖岭揪住她衣领子把她按到窗墙,“乓”一声,赶来的獬鹰他们吓一跳。 “你离我远点。听见了吗?从前愿意陪你玩,是看你好玩我当逗闷子,眼下我要事多,没空理你。你自己如何蹦哒是你的事,别往白府蹦哒、别往我眼前蹦哒!你缺银子想从白府弄钱,弄去!我白栖岭不差那仨瓜俩枣,权当打发要饭的。但你这个人,该干嘛去干嘛去!听清了吗?别惹我,我再说最后一次。” 白栖岭大声命令獬鹰:“下次她再近我身,我先打你的板子!” 花儿嘴上没占得先机,心里十分委屈,替白栖岭挡哪一下的手臂又隐隐作痛,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起来。 獬鹰也没办过这等差,跑去找白栖岭,白栖岭却说:“她哭无非是想要银子,觉得替我挡那一下有功。给她一吊钱。” “这…”獬鹰隐约觉得此事并非如此简单,银子大概也解决不了所有问题,然而他也没经过这等事,也想不出好法子来。拿了一吊钱去找花儿,顺道说了几句贴心话:“二爷说你救人有功,赏的。” 那一吊钱那样沉,拿在手中却并不愉快。脸上还挂着泪珠呢,但故意咧嘴笑了:“多谢二爷。”当真抱着那银子走了。 她有心不要那一吊钱,要了好像她是为银子才救白栖岭,可她又不想跟银子过不去,忍饥挨饿的时候别说一吊钱,就是一文钱都能救条命。 獬鹰去复命的时候把花儿笑逐颜开的事说了,还拍了白栖岭马屁:“二爷果然料事如神。” “不如说她眼中只有银子。她料想到不会白救我,我定会给她银子。” “她救霍言山的时候没想着要银子。”獬鹰道。 “因为她不讨厌霍言山。” 白栖岭自知在花儿心中他是什么货色,若不是为这点银子她犯不着与他周旋。他给她一吊钱也是为两不相欠,她拿了,他心里又堵上了。总之他看着脸色不好,獬鹰不敢招惹他。 夜里花儿和阿虺回来,阿婆已经睡下。她起身藏那一吊银钱,无论放在哪都觉着会丢。阿婆听到她折腾就睁开眼,被那一吊钱吓坏了。花儿忙安抚她,说那钱是正途来的,自己给白二爷送信救了他一命,二爷赏的。 她不敢说自己胳膊受伤的事,把钱藏好后借口去院子里透气,去树下给自己揉胳膊。肿得不轻,揉的时候很痛。她强忍着没发出声音,任汗水滴答落下。外头风吹一阵,她闻到不知哪里来的花香,于是顺着香气走出去。 那香气始终不远不近地飘着,她就那么跟着,最终跟到了飞奴家门前。飞奴的家里没有旁人了,那个院子打年前他走就空着,花儿和衔蝉大卫空就来打扫,前一日刚给他院里的树砍了杂枝。 那树上不知何时绑了一个袋子,花儿上前去拿,看到里头是一个玉镯子。花儿四下看,又屋前屋后地找,但都没有人影。 她轻声说道:“飞奴哥哥,不知你遇到了什么难事?如若是你,大可放心现身,花儿不会与任何人说。你若连我都不信,那这世上你不必信任何人了。” “我不问你在山上可好?也不问你往后有什么打算,你只要往我面前站一站,让我知晓你身体康健,就够了。” 她说完坐在那等了会儿,来了一阵风,吹落几片叶,就再没了动静。花儿想起他们年幼之时,飞奴也好玩捉迷藏。他藏起来就再不会现身,任由你喊啊、哭啊、认输啊,都是藏够了才出来。 “又想你飞奴哥哥!” 花儿听到白栖岭的声音倔强扭过身去,大半夜他扮鬼吓人着实讨厌。他边坐边往一边拱她,在她身边挤着坐下。他夜里睡不着,想起白天二人吵那一架,还有那样危机的时刻她出于本能救他。 别扭也闹了几天,像孩子过家家一样,白二爷什么都懂,他的“狗腿子”救他时候不为钱,只为了他。他快走了,不愿再这么闹下去,跟救命恩人低头不丢人。 “媒婆去你家是个误会。你一到夜里就故意吵我,我知你是故意的。獬鹰说把你接到府里来,依我的看法是接到府里给你个差事,让你省去那打更的苦。却不成想獬鹰悟错了,请了媒婆去你家里纳妾。” “这话我本来前几日就该对你说,但你大晚上跟衔蝉说的什么话!还我去京城你不可惜,就算可惜也因为别的主子狡诈…” 白栖岭气不打一出来,用力敲她脑袋:“你就这么看你白二爷的!” “我白府好吃好穿养着你!到头来养出个白眼狼!” 花儿在一边没动静,白栖岭胳膊肘触她,她躲开。他探头去看,月色之下她的小鼻尖亮晶晶挂着一颗泪珠,转眼那泪珠就落了。 花儿心里终于舒坦了,却不成想自己这一舒坦竟忍不住哭起来。白栖岭向她面前凑,她抬手打他,啪一声,把自己都吓到了。料想他不会生气,又打他,被他抓住手腕,将她胳膊仔细看了。 肿那么厉害。 白栖岭拿出膏药来,一声不响帮她揉,她细细的胳膊就像树上刚长出的春枝,一掰就要断了似的。不知这人何日才能真正长大。 “你永远不需要救我。”白栖岭轻声说:“从此刻开始,无论我身在哪里,遇到什么险境,你都不需要管。你只管在你喜欢的地界按你自己的心意好好活着。你想跟老管家学本领,我与他说了,我走以后他带着你。” 花儿心中紧一阵酸一阵,她不知这主仆也让人这般放不下,哽咽着说:“如果你死了,我去替你收尸,做你最好的那个狗腿子。” “这丧气话话你大可不必说。”白栖岭被她气笑了。二人坐在那吹了会儿风,花儿心情大好,又开始顽劣,有时踢踢他,有时揪起树叶放到他头上,白栖岭没有生气,任由她胡闹。 这平静的春日当真好,他想,在他离开后,他会思之念之的。 作者有话要说: 燕琢城的谜团会在40章彻底揭开,他们将何去何从呢
第39章 燕琢城之春(六) 城里百姓突然议论起守军的事来, 说一个深夜,一队人马安静从城外绕过,最终到了大营。奇怪的是朝廷并未像以往一样张贴文书, 好像那守军不过是来大营随意待一待一样。 饭庄里有人说那新来的将军八成是替罪羊。花儿不懂军政之事, 问说书先生为何他们要这样说。见多识广的说书先生给花儿讲解一番:如今这燕琢城内忧外患,从前的大营那是太子一脉, 说撤就撤了。如今来的,不是替罪羊是什么? “如今敢来的, 怕也是个有血性的将军。”花儿偏这样想。 照夜回来的时候花儿将此事与照夜说了, 问照夜额远河那里是否清净, 照夜想了想, 摇头道:“不清净。前一日我们缴了一个骑马渡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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