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桃花正常情况下都于杏月盛开,蚕月凋零,花期总是不太长。 而那片桃花林的桃花总是谢得格外迟,一直绽放到皋月伊始,才隐隐有颓败之意。 那日她母亲去上朝后,年仅五岁的弟弟一直念叨着要吃桃花饼。 桃花饼的保存时间最长不过七日,如今已是麦月十七,长安城别处的桃花早已谢尽,应是买不到的桃花饼的。 “后府的桃花还开着,你乖乖等着,阿姊去采桃花好不好?”少女轻抚着孩童的头,柔声道。 孩童点点头,坐在屋内伸长了脖子等着。 她自小习武,轻功甚好,几步就上了树,提着篮子在一棵又一棵树之间徘徊着,抖落下片片花瓣,将将落入手中的花篮里。 正当花篮即将装满的时候,一个倏忽间,她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直直地跌落于河水中。 她本是会游水的,可那日却万分不巧,她的右腿被水草缠住了,又没有带剑和匕首,挣扎无果后渐渐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次有意识的时候,是在一片白雾中,穿过那片白雾,便到了一个没有光的地方,很黑很黑,周围全是魑魅魍魉。 她与一众魑魅魍魉排着队,这才发现自己也成了魑魅魍魉之一。 她看着前方,看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喝下那白发老太给的汤,然后走过了一座桥,有些下了桥去了新的地方,而有些却被打下了桥,在血红的池水中来回挣扎,呜咽翻腾。 她倏忽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这是六界中的冥界,那老人叫孟婆,那碗汤叫孟婆汤,而那座桥就是奈何桥,那条河叫血池河。 那老人递给她一碗汤,她知道喝下那碗汤后,她就会忘记一切,重新开始。 但是她犹豫了,这一生她还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放不下她的母亲,放不下她的弟弟,也放不下家族的使命…… “我可以不喝吗?” 那张皱纹密布的老脸泛出荒唐可笑的神色:“你肉身已死透,回不去了。” “那,那有别的办法吗?” 那老人深思了片刻:“姑娘,你家半里外的地方有个五岁的姑娘方断气半刻,若是借用她的肉身,倒是可行。” 说罢孟婆手中变出一枚血珠子:“含着她,往回跑,不要回头,但是……” 话还没说完,她就从老人掌中拿过了那枚血珠,朝着来时的方向一路飞奔。 没过多久,便穿过了那片云雾,一缕刺眼的日光灼得她晃眼。 她又回来了,在距离家只有半里的地方。 孟婆望着她跑远的背影,叹了口气,吐出了方才没说完的话:“但是这肉身只能借二十年。” 当她睁开眼睛时候,身旁正坐着一美艳逼人的女子,她觉得有些眼熟,却一直想不起在哪见过。 一旁的侍女突然激动地喊道:“王姬,快看,小郡主活过来了。” 那女字突然抱起她,涕泪纵横,低声呢喃着:“阿璟。” 王姬?阿璟?她这才意识到变成了慕容氏的二小姐,大周的兰陵郡主慕容璟。 从那一刻,她便开始扮演起了这个角色,她要以慕容璟的身份,守护她想要守护的人。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一桩桩,一件件。 一年后,慕容淑又生下一个男婴,慕容珺兴奋不已,正在念叨着方才族中长老给幼弟拟定的名字:“阿璟,你看这几个字哪个合适?我看这个‘瑆’就不错……” 她的目光从纸上掠过,不经意地想到了自己的弟弟,恍惚中下意识低声呢喃:“阿尘。” 慕容珺听后又提笔补下一个“琛”字,后来这个孩子便叫慕容琛。 她总在这个孩子身上寻找阿尘的影子,可怎么也找不到。虽然名字上只差一个音节,可阿琛从小顽皮捣蛋,和她的乖巧的阿尘有着天壤之别。 两年后,麦月十七,是她的原身殒命的日子,她思乡情切,可身份却阻碍了她前行的脚步。 于是她只能来到曾经常去的那片桃花林,想着她的阿尘是不是也会去那里,然后以慕容璟的身份与他说上几句话。 那天阿尘真的去的那片桃花林,还不慎得罪了庆历长帝姬,她利用身份之便,对这位不怎么熟的“姨祖母”撒娇,化解了一场危机。 又过了五年,她从慕容淑那儿得知永昭帝要选阿尘为下一任簪星卫统领,于是毛遂自荐,抢下了这个危机重重的差事。 后来,她拜了上一任簪星卫统领纪妍为师,就是她母亲好友纪婠的长姐。 第二年,朝中政敌构陷高氏,永昭帝与高渐漓将计就计,假意放逐。 她虽知内情,心里却明白什么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于是再次利用大周郡主的身份,护送她的亲人一路平安。 七年后,芙蓉园内,昭宁帝一眼便看上了阿尘,可是她知道阿尘不愿意,只能想尽办法转移话题。 再后来,高渐漓中了断肠草毒,命在旦夕,阿尘来求解药,她拿着冰晶雪莲往高府赶去。 那是她时隔多年第一次踏入这里,可看到的却是母亲痛不欲生的模样,情不自禁想要流泪,却只能生生忍住,说上一句:“尚书大人乃国之栋梁,本主此举是为公。” 站在慕容府门口,望着阿尘离去的背影,她才敢肆意流泪,一声声的感谢让她只觉心如刀绞。 因为女儿救母亲,是不需要谢谢的。 薛灵洋勾结回鹘,通敌叛国,害死薛蠡和高渐漓,她悲痛至极,哭红了眼,却无法在人前表露,只能趁着深夜人少,赶来祭拜,还要强忍着崩溃的情绪,查明真相,验尸取证。 那时候,她都不知道她的悲伤该如何丈量,是半里路外那个不能回的家,还是几千个日夜的相见却不能相认。 时隔十八年,她终于如儿时般触上了母亲脸颊,可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温度,指尖下独留一片死寂般的冰冷。 寻了一个很蹩脚的借口,她对着高渐漓的梓宫行了九叩首,斗篷面纱下汹涌而出的泪,早已沁湿了衣衫。 “其实很早之前我就猜到你是她的女儿了,因为除了她,没有人可以生出像你这般聪明的孩子。有你做我女儿,是我的福气,不管你是慕容璟也好,还是高千忆也罢,你都是我的女儿……” 慕容璟蜷缩地靠在慕容淑怀中,思绪忽远忽近。 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她已经不仅仅是高千忆了,面具戴久了,就会成为皮肤,慕容府早就成为她割舍不掉的第二个家。 这里的每一点每一滴,都已刻画成了她过往二十年来的寸寸回忆,融入血肉,深入骨髓。 还有当年纪府的那个蓝眼娃娃,也许是上天在阴差阳错中弥补给她的礼物。
第106章 忆流年(下) 慕容璟记得再次见到云卿那日,是永昭六年的仲夏。 她化名千逸,女扮男装,在胜棋楼中设下擂台,一举拿下十连胜。 就当众弈客纷纷认输,陆续散去的时候,一个穿着青衣的俊俏少年用扇子敲了敲桌面,坐下对她合袖作揖,含笑道:“在下要挑战公子。” 她的心绪微微有些凝滞,眼前的少年长着一对绀青色的杏眼,睫毛纤长浓密,肤如凝脂,酒窝浅藏,同样绀青色的发丝被一根白玉簪半绾着,不禁让她晃了神。 她的记忆中曾经也有这样一个人,绀青色的头发,绀青色的眼眸,洁白胜雪的肌肤,微笑时牵起的酒窝。 她还记得那时,他常被一群女孩子欺负,躲在廊下哭鼻子。 她就跟他开玩笑说:“阿嬗哥哥,你别担心,反正我也没想好该娶谁,如果以后你没人要的话,我就娶你吧。” 高渐漓听了便责备她:“什么哥哥,没大没小的,叫小叔。” 高渐漓与纪婠年纪相仿,而纪嬗比纪婠小了将近一轮,只比千忆大了两岁,却差着辈儿。 不过,面对纪嬗这张人畜无害,又嫩又娇的脸,她实在是叫不出如此德隆望尊的称呼。 “阿忆,我母亲说我日后得进宫当官,不能成亲。” “啊,那就算了。不过这样也好,你就不用担心自己没人要了。” 在她八岁那年,十岁的纪嬗抱了个蓝眼娃娃来找她:“阿忆,这娃娃是我二姐上个月生的,叫云儿,把他嫁给别人我不放心,不如你以后娶他吧。” 千忆趴过去打量了一番。 “这娃娃真可爱,跟阿尘一样好看。”过了会儿她又垂眸叹息道,“可我等他长大了,我都老了。” “不老不老,等他十六了你也不过二十三,那庆历帝姬都快四十了,还找十八岁的当小爷呢。” “可婠姑姑能同意吗?” 纪嬗道:“我二姐这么喜欢你,肯定会同意的。” 千忆又垂眸道:“可我母亲不一定同意……” 纪嬗摸摸脸,沉思了片刻道:“没事,以后等我进宫当了大官,她们都得听我的。” 说罢他从腰间取下一块一弯月牙形的玉佩:“这个是信物,我要是忘了你就拿这个提醒我。” 她将这枚勾玉看得极为重要,生怕丢了,所以一直藏在屋内的暗格里。 可还没等他长大,她就一不留神入了鬼门关,含了回血珠,成了慕容璟,成了簪星卫统领,成了风流京城的兰陵郡主,成了一个与他毫无交集的人。 有人说,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隔了十一年的幽幽光阴,她以这样的方式与他重逢,一盘棋局,她赢了他半子,却失掉了整颗心。 后来,她让慕容琛骗着千悦拿回了那枚勾玉,却只能将它从高府的暗格中藏到慕容府的暗格里,她没有勇气拿着这枚玉佩去找纪嬗,甚至不敢有半点念想。 除却借尸还魂这点解释起来太过离谱,就算纪嬗能接受,可她有资格吗? 她是大周有史以来都察院谏官弹劾次数最多的皇室成员,杀夫养小爷,逛青楼玩小倌,在外早已声名狼藉。 哪怕他不介意这些,可她簪星卫统领的身份本就危险重重,她根本就保证不了自己不会给他引来祸端。 但她又不想放弃他,更不甘心将他拱手让人,所以她总是与他保持着一种似远似近,若即若离的微妙关系,却又在快要陷进去的时候回归理智推开他。 一直以来,她都是一个果敢利落,绝不拖泥带水的人,可唯独在面对他的时候,她总是处于左右摇摆,踟蹰不前,徘徊不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境地。 作为只忠于皇帝的簪星卫统领,她兢兢业业,尽忠职守,传送了大量情报,揭开了无数真相。 却唯独隐瞒了两次,每次都是因为他。 一次他与纳兰昔垚的假婚,而另一次则是云澜的真实身份。 其实一开始她就知道云澜与他并非双生子,从当年纪嬗抱着他来高府找她的时候,从她还是高千忆的时候便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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