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拉这才不情愿地将缰绳递给卫兵,自己伸手打帘进了穹庐。 “来了?”男人盘腿坐在毡毯上,听见声响也没正眼瞧他,而是待阿古拉走近了,才抬起头,指了指旁边的毡毯,关切地道,“坐,怎么样,一路过来可还顺利?汉人的军队没有为难你吧?” 阿古拉摇了摇头,道:“没有。这几天休战,我说我出来采买东西,他们就放我出来了。” “是么,没引起怀疑吧?”男人抓了一把沙子洒在面前的沙盘上,霎时间原本的军事布防图都被打乱。 “没,我一路跑,都在回头看,确认了好几遍,身后肯定没有人跟着。”阿古拉笃定地道。 “那就好,”男人的语气缓和下来,他和颜悦色地道,“你别不高兴,我也是关心你。毕竟如果有人跟着你,到时候你再回去,恐怕就难办了。” “嗯,”阿古拉闷闷不乐地道,“我知道。” “等仗打完了,就搬来跟我们一起住好吗,阿古拉?” “我知道,额日勒图,”阿古拉再次重复道,他的语气已经有些不耐,但更多的是疑惑,“你们真的希望我搬来住吗?” “当然了,我的小伙子,”额日勒图故作惊讶道,“怎么,你可是还不习惯吗?” “嗯,”阿古拉道,“我不会放牧牛羊,不会拉草原上的马头琴,就连跑马也是勉勉强强——当然了,比汉人还是好一点。我到了北狄这边,我能做什么呢?” “我的孩子,你能做的事很多,”额日勒图慈爱地道,“我们这边跟你一样大的小伙子都赶着牛羊到草原上去吃草,趁这个时间,他们自由地跑马,或是和心爱的姑娘一起度过……你在担忧什么呢?你如果有什么不会做的,我们都很乐意帮助你的。难道你还想去到汉人那边吗?” 阿古拉突然咳嗽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缓过来。他抬头看,额日勒图却已经转过身,倒了一碗水来:“润润嗓子吧。” 阿古拉一口闷掉,却兀地皱起眉:“怎么是冷的?” 毡帐里虽没有外边冰天雪地那么冷,但水也就是勉强靠着炭火的温度才不结冰而已,放了一会儿仍旧冰得难以下咽。 额日勒图像是哄孩子一般无奈地道:“没办法,炭火不够,只好委屈你了。这边下雪封了路,战事又许久停滞,我们没从汉人那里捞到些好处,自然什么都缺。你来时,汉人那边情况怎么样?” “一直没什么变化,”阿古拉想了想,道,“后方补给都挺充足的,听其他的士兵说,今年的伙食里多了一种叫‘荞麦’的东西,似乎就靠这个撑着,每天都是荞麦面饼一类的食物,倒也从来不缺。” 他不知道“荞麦”的狄语如何讲,便用了汉语来表述。 “哦,是吗?”阿古拉想得专注,没注意到额日勒图眼中一闪而过的阴狠,“这倒是个很新鲜的名字,是汉人一直都有种的粮食吗?” “不知道,好像不是,之前我从来没听过,”阿古拉思索道,“大抵也不过是一种小麦吧?我不太清楚。” 额日勒图心下一动,问道:“这是豫王世子让人种的?” “是,”阿古拉回忆道,“他还做了好些事,这不过是其中一件罢了,他还改良了北疆集市的规则,我去逛过一两次,看上去的确没有以前那么混乱了。” 额日勒图追问道:“我听说边境的互市被来自北疆的富商收购了,这事也跟他有关吗?” 阿古拉迷茫地道:“什么?” “没什么,”额日勒图反应过来,这等事不该是阿古拉这一普通士兵会知晓的,转而道,“这么是,他上任后做了很多好事,对吗?” “是,”阿古拉道,“民间都传他的功绩。”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额日勒图心中冷笑道。 “他被称为豫王世子,那么,他是豫王的儿子咯?” “是的,”阿古拉虽然不清楚额日勒图为什么这么问,但他仍然道,“豫王是汉人皇帝的弟弟,世子是他唯一的儿子。” 额日勒图忽地笑道:“豫王么,虽不是老朋友,但也算得上是老朋友的老朋友了。” “老朋友?”阿古拉疑心自己听错了,他的北狄语其实还不太熟练,不过是近些日子常私底下练习,说些简单的事情更为流利了而已。 “这不是你们小伙子该听的事,”额日勒图拍了拍阿古拉的肩,道,“你做得很好,汉人那边继续帮我盯着。只要这一仗最终胜利了,我们以后就再也不打仗,你就可以真正回到草原的怀抱了。” 阿古拉的眼中闪着炽热的光芒,额日勒图知道,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就像草原上初生的牛犊,对草原有着天然的亲切与归属感。他正想再鼓励两句,但阿古拉突然一怔,气息一乱,猛地咳嗽起来。 额日勒图颇为厌恶地扭过头,尽管他将自己的神色藏得很好。他复端起方才阿古拉未曾喝完的那碗水递过去,岂料阿古拉摆了摆手,将头扭到一边去,以免落得更为失礼。 他咳得喘不过气,最后嗓音有些嘶哑地道:“冷水……喝了,咳得更厉害。” 额日勒图心中暗骂一声娇气,但他只是伸手拍着少年的背,替他顺气,问道:“你这咳疾,患了有几日了?” 阿古拉道:“不过方才来的路上受了寒才咳了几声……应该不妨事的。” “那就好,”额日勒图似乎松了一口气,道,“天色晚了,你不能留在这里过夜,快回去吧,回汉人那边去。” 阿古拉勉强起身,深深地看了额日勒图一眼,然后打帘走了出去。 他记起方才门口卫兵指的马厩的方向,牵出了自己的马。马儿不安地跺着脚,打了个响鼻。阿古拉将自己的脸贴在马儿的侧脸上,大抵是感受到主人的温度,白马逐渐安静下来。 他翻身上马,打马穿过北狄的营地。北狄的深冬昼短夜长,太阳落山后,浓厚的云层遮住了星月,路上光亮暗得惨淡,也就只能靠着马儿记着来时的路。 阿古拉在风雪里跑了不知多久,总算是看到眼前一点昏黄的光亮。 北疆营地门口值守的侍卫正巧是他临出营时遇见的斥候兵。最近军中病倒的人多,斥候队约莫是临时编入值守的。 侍卫提着一盏灯,认出了他的脸,惊讶道:“阿山?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阿古拉瞥他一眼,没有答话。侍卫心生蹊跷,正准备上前查看,阿古拉却突地从马上坠下。 侍卫一时间愣在原地。 半晌,他伸手探了阿古拉的额头。 烫得令人心惊。
第38章 苦守 用纱布蒙着脸的侍卫端着药碗进进出出,临时腾出的帐子弥漫着浓郁的中草药味,仿佛周边的雪也被腌得入了味。 沈知弈踩着雪地长靴一眼瞥过来,帐子门口有侍卫拿着笤帚扫雪,好歹是清出一条路来。进出人员皆行色匆匆,沈知弈认得军中医官,拦下他问道: “大夫看了?如何?” “哎哟,沈将军啊,”军医一大把年纪还在雪中奔波,看到沈知弈却先是急得跺了两下脚,从一旁药童提着的药箱最上层摸出一块纱布来递给他,“您可千万当心些吧。” 沈知弈学着军医的样子,将纱布的两端系在脑后。隔着一层厚重的屏障,他的声音显得略有些闷:“多谢大夫关怀。里面发热的百姓和军士如何了?” “难说,”军医捋着胡子,眉目间神色有些焦急,他道,“这下能肯定就是时疫了。但这病与风寒症状几乎无二,只是发病的各个阶段的症状都要更严重些,一时间也只能先照着风寒的方子增增减减地治。” 这显然不是沈知弈想听到的情况,他追问道:“患上时疫的军民,可有性命之忧?” 军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唉,这也难说。这病让人发热,发热若是降下来了,倒也好说;若是降不下来,还能不能熬过这一遭,谁也不好说。” 沈知弈目光凝重,他正欲说什么,却听身后又一声音道:“尽可放手去治。” 他一愣,转头看时,身后竟是宋吟秋撑伞踩着雪过了来。她拥着暖和的狐裘,神色临危不乱,有种特有的安定人心的力量:“药材管够,你们尽可研制药方。若是还缺什么药材了,托人知会我,或者我的下属流木一声,我即可着人去最近的地方购置。” 雪下得紧,呼呼的风声使她的声音不太清晰,但人却能感受到其中的坚定。 “出了事我担着,你们尽可放手一试,”宋吟秋闷闷地咳了一声,“但北疆军民的性命,也就仰仗诸位了。” 军医起先也是愣住了,他没想到豫王世子竟会亲自来这种时疫严重之地。他是第一次见宋吟秋,却并没有精力再被宋吟秋的容貌所吸引去注意力。短暂的不可置信过后,他同样被宋吟秋的话语所感染,他欲行礼,却被宋吟秋抢先一步预判,伸手在半空中扶了起来。 他抬手,示意药童拣了一块纱布给宋吟秋,道:“情况特殊,殿下莫嫌弃,也蒙一块纱布吧。” “好,多谢大夫。”宋吟秋原本用狐裘的领子遮着下半张脸,这下又蒙了纱布,越发显得娇小。 军医见宋吟秋实在坚决,只好拱了拱手道:“殿下重任,愧不敢当。但请殿下放心,我等定当集毕生所学,早日研制出药方。” “好,”宋吟秋点了点头,道,“那就辛苦你们这些日子了。” 军医赶着去与其它大夫商量方子,与宋吟秋作别后急匆匆地走了。沈知弈见四下无人,方才有些着急地拽住她的袖子,道:“殿下怎么到这儿来了?流木呢?没跟着?” 宋吟秋被他的动作吓得险些退了半步,但沈知弈无意识拽得有些紧,她挣了一下没挣脱,倒也没再理会,只是道:“流木将马车赶到一旁去听着……你这么急做什么?” 沈知弈顺着她的目光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下竟然拽着宋吟秋的袖子。他立马松开手,道:“抱歉,我并非有意轻慢殿下。” “知道你不是有意,”宋吟秋轻飘飘看了他一眼,隔着手套和衣袖反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把伞塞进他空着的手里,道,“你扶着我点。” 沈知弈被迫举着伞,愣在原地:“殿下……” 他低头打量送宋吟秋,这才瞧见她掩饰不住的疲态来。大抵她是时疫之中最不能慌的那个人,她若是怕了,北疆的民心大抵也就散了。 沈知弈不由得放轻了声音:“殿下不该到这种地方来的,若是没留神染上时疫,这可怎么办才好?” “怎么,就你能来,我不能?”宋吟秋低低嗤笑一声,“你身为主将,不也在这里么?” 沈知弈无言以对,他想说慰问病重军民这件事,主将或是世子,任谁来一个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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