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使容色稍缓,他沉吟着端详名录上郭留的资料,道:“这个人的父母亲眷还在本地吗?” 一旁的亲信乙作为身份认定的负责人,立刻接口道:“大人,这个郭留是个孤儿,没有亲眷了。” “哦?” 亲信乙说:“属下核实过郭留的身份,他确实是回风县人,是回风县慈幼堂捡回去的弃婴,父母不详,那个慈幼堂是民间善人自己开办的,主家姓郭,所以整个堂子里的幼儿都姓郭。” 指挥使敛眉,淡淡道:“再查查这个慈幼堂。” 亲信乙领命而去。 指挥使坐回椅中,眉目间颇有几分疲惫。另一个亲信端上茶点,劝慰道:“大人连日来休息不好,查案不在这一时半刻,还是先去小憩一会。” 指挥使用力按了按眉心,摇头道:“晚上我约了陈靖喝茶。” 数日的盯梢之后,鸾仪卫们暂时没发现都指挥使金铭悟和景尧的死之间有什么联系,倒是发现了另一个问题:朔州都指挥使司吃空饷的问题特别严重。 从前朔州的采风使不是没有往上报过,只是事分轻重缓急,报上去也一直被搁置。这纵大了金铭悟的心,行事更加肆无忌惮,他经不起查的底细很多,这次鸾仪卫大张旗鼓前来朔州,金铭悟心中有鬼,自然格外殷勤紧张。 但指挥使仍然没有就此完全打消对他的疑虑。 身为掌握整个朔州军务的都指挥使,金铭悟一旦想要坏事,那可实在太容易了。指挥使可不想把自己和手下全部一同搭进去,朔州天高皇帝远,真出了事,即使金铭悟逃不掉干系,他也不想白白把性命丢了。 不是他小心过头,而是有前车之鉴。徽宁元年清算废魏王旧部时,前襄州提刑按察副使袁会与废魏王私下有所往来,得知鸾仪卫到襄州的消息,以为是来捉拿他,成了惊弓之鸟,居然铤而走险,准备先下手为强杀了按察使和鸾仪卫,提着他们的人头投往南朝换一条活路。险些当真让他得手,事后处置袁会时,袁会才得知,他和废魏王那点勾连压根没被翻出来,鸾仪卫另有要务,根本不是来捉拿他的。 指挥使有自知之明,自己一个小小的鸾仪卫指挥使,依仗的无非是身后的整个北司,朔州三司对他十分尊敬,也是因为忌惮他背后的北司,而非他本人。因此指挥使就更不会天真的以为,金铭悟是发自内心的恐惧忌讳他。 要想制衡正二品大员金铭悟,就得找个有足够分量的人。 正巧,朔州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身份贵重,靠山极强,官位不低,并且和金铭悟有冲突。 ——前礼部尚书,现左都御史,朔州军务提督,陈靖。 陈靖和金铭悟虽然一直保持着面子上的和气,但陈靖只要不甘心当一个泥雕木塑的傀儡,就一定要从金铭悟手中分权。而金铭悟只要不是个大公无私的圣人,一定不会甘心将手中大权平白分出去。 指挥使洗了把脸,换了身衣裳,悄悄出门和陈靖见面去了。 又是数日时间倏忽而过,在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几日里,各方汇集而来的线索一一被核查而后排除,积累的案卷几乎堆了数尺高,然而真正能为鸾仪卫指明方向的信息,却寥寥无几令人扼腕。 鸾仪卫们分为数个小组,调查的方向之广难以想象。怀疑的朔州官吏豪强更是能编出一本花名册,然而最终还是要回到一个直指核心的问题上—— 证据。 指挥使调查过的案件数不胜数,唯有在好友之死的这件案子上束手无策。查案最重要的无非就是证据,然而死者全是采风使,天然间便和寻常人隔着一层厚厚的障壁,掩藏行踪不留线索信手拈来,却给前来查案的同僚们留下了天大的难题。 在这期间,被景尧从俞大勤兄弟二人手下救下来的那个小女孩也找到了。鸾仪卫们向她核实了事情经过,为了小姑娘的名声着想,对外只说这小姑娘为他们查案提供了线索。 穷苦人家怀璧其罪,鸾仪卫们走之前甚至都没给这家徒四壁的农家一点银子,只抓了一把铜钱放在桌上。 惴惴不安的农家看着他们离开,还没等他们走出小院寒酸的矮墙,身后传来急促奔跑的声音。那瘦弱的小姑娘趔趔趄趄跑过来,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却还是努力壮起胆子问:“官……官爷,那个,那个救我的公子没来吗?” 她瘦弱的胳膊里抱着一个小小的粗布包裹,仰起的眼底满是感激和怯意:“他是我们家的大恩人,爹娘叫我知恩要图报……我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只会做鞋,就给他纳了两双鞋底,想将来送给他……”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双手绞在一起:“不值钱……我们家穷,置办不起更好的谢礼了。” 为首的鸾仪卫张了张口,难得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能怎么说呢?难道要告诉她,你的救命恩人已经死了吗? 她若无其事笑了笑,从小姑娘手里接过那个粗布包裹,说:“多谢你,有心了,我会给你带到。” 小姑娘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鸾仪卫勉强又笑了笑,拍了拍她的头,转身离开了。 这段插曲很快被众人抛在脑后,因为他们发现了新的疑点。 收养郭留的慈幼堂主家姓郭,是当地有名的豪商,家中经营的绸缎庄‘花见羞’开遍朔州大小城郭。当家人郭秀宝今年五十八岁,儿孙满堂但老当益壮,其他商人这个年纪大都开始放权给儿孙,花见羞的生意仍然由郭秀宝亲自打理,他的大儿子郭才美只能给父亲打下手。 然而就是对家中权力看得如此之重,年近花甲不肯放权的郭秀宝,一个月前突然放出老妻病重的风声,要带老妻外出求医去了,现在郭家和花见羞的生意,都是大儿子郭才美做主。 郭秀宝喜好女色,大晋明文规定,像他这样的白身,即使家中再富裕,最多也只能一妻三妾。郭秀宝很会钻空子——既然正经妾室最多只能纳三个,那其余的不给名分不就行了?因此他后院妻妾成群,外面外室不知道养了多少,足足有十八个儿子,十六个女儿。 既然郭秀宝风流至此,他和发妻的关系自然也不会太好。发妻所生的嫡长子早就折损在了内院争斗中,膝下无子,郭才美是她抱养来的庶子,这么多年也不得父亲看重。最得郭秀宝宠爱的,是他爱妾王氏所生的五子郭德美。 这样一个妻妾不分后宅混乱的男人,很难想象他会突然良心发现,要带着发妻长途跋涉亲自出门求医——更何况,病重的老妇人,当真适宜长途跋涉吗? 郭秀宝此举,怎么看怎么像是要畏罪潜逃。 况且,他走的时间太巧了。 一个月以前,那时,恰巧是景尧死后的第三日。 戊未的那五具尸体由于天气炎热死了太久,实在无法进一步精确死亡时间。但根据指挥使等人推测,杀手应该是先杀尽了留在戊未的采风使,而后沿路追踪景尧而去——以常理推断,追杀景尧这样身手妙绝的人物,只派两名杀手,未免也太自负轻狂了——而事实上,景尧也确实不是死在那两名杀手手中的。 但如果换个角度思考,对方派的杀手分开追踪景尧踪迹,最终只有那两名杀手追踪到了景尧,这样解释就合理得多了。而对方派出的两名杀手没有回来,又没有得到景尧的死讯,必然万分惊恐,担忧景尧活着联系上北司,届时就要大难临头了,所以当机立断脱身而去。 “区区一个绸缎商。”指挥使神情忽明忽暗,“哪里借来胆子,敢对采风使动手?” 的确,他们查到郭秀宝,是循着郭留这条线索。倘若此事当真是郭秀宝所为,必然绕不开郭留,但如果郭留也牵涉其中,郭秀宝怎么会不知道景尧的身份,又怎么敢对这样一位位高权重的采风使动手? “还有其他发现吗?”指挥使转向亲信丁。 亲信丁带着一部分鸾仪卫负责检查研究从戊未里、景尧身上以及那两匹马上能找到的一切线索。 亲信丁站起身来,他是个很内向沉默的人,当然为人也很谨慎仔细。他想了一想,非常审慎地道:“回大人,有一些想法还在核实,不好轻易拿出来说。” 指挥使道:“你先说就是了。” 亲信丁斟酌道:“大人还记得那块刻着‘清源’的金质长命锁吗?这块长命锁属下翻来覆去研究了许多遍,始终没有找到暗号之类的东西,只有在前天属下借看舆图时,发现从朔北到崮秣县之间的必经之路,要经过一座山。” 他顿了顿:“朔州当地人管这座山,叫金山。” 作者有话说: 估计错误了,现在正在写102章,102章一定能结束这个案子,本章凶手已经出来啦。
第102章 真是该死啊! 事实上, 无论是指挥使,还是提起金山的亲信丁,一开始都没有把金山当成一个确凿的怀疑方向。 一块金质的、寓意不明的长命锁能延伸出的想象实在太多, 如果真的立足这块长命锁去查, 反而会被带偏侦查方向。 所以鸾仪卫定下的着重侦查目标是郭秀宝,金山只是他们顺带一查的对象。 然而当前去金山查看的鸾仪卫深入山中后,归来的极其仓皇。 “大人。”一进屋门,亲信原本强行装作无事的面色立刻白的像纸, “麻烦大了!” 指挥使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一摆手示意其他人全部出去,而后问:“有什么发现?” 亲信白着脸色,低声附在指挥使耳边,说了几句话。 指挥使像是被火焰烧灼了,猛地一激灵, 饶是他一向沉着, 此刻也难以抑制地变了面色:“你都看清楚了?这件事如果当真, 可就是要捅破天的大案了!” 亲信苦笑道:“大人,这么大的事, 属下如果没能看仔细,怎么敢回来贸然汇报?” 指挥使深吸了一口气,思忖片刻。 他迟迟不语, 亲信禁不住低声道:“大人, 咱们是不是该报给京中?” 指挥使面色沉沉地一摆手:“别急,兹事体大,不能冲动。” 亲信低声问:“大人是想?” 指挥使淡淡道:“现在立刻出去点人, 注意提醒封口, 不得惊动旁人——我要亲眼确认!” 亲信领命而去。 指挥使立在原地, 神情沉重。 他默默思忖,越想越觉得心惊。 大晋的矿脉历来归属朝廷所有,私自开采矿脉,那是诛九族的不赦大罪。如果真如亲信所说,金山中留有开采矿脉的痕迹,那么背后那个敢冒着诛灭九族的风险,暗自开采矿藏的人到底是谁? 能在朔州的地界上,瞒过所有人的耳目,暗中采矿,他的势力又有多大? 至少,这一切绝不是区区一个郭秀宝能做成的,它的背后掩藏的凶险,绝对比自己想的要更多。假如真是因为此事,那么景尧等采风使会惹来杀身之祸,那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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