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多了不愁, 明湘不知道背过多少骂名。李敬慎在骂她的人中论身份地位名气都排不上号, 明湘要是一个个报复过去,她早就活生生累死了。 因此和桓悦说起李敬慎时,明湘只简单提了一句,她关心的是:“现在南边战局正紧, 国中却还有许多纷纷物议,流传开来难免动摇人心,以我之见,是该好好整顿一二了。” 桓悦一手支颐,正静静出神,闻言忽然凉凉笑了笑:“心向南齐的人还真是不少, 也是, 到底南边那个, 才是他们心里的正统所在——不过这一片令人感动的赤胆忠心,连朕都要啧啧称奇, 百年前齐朝南逃的时候,怎么就忘记了把这群忠臣良将带走呢?” 当年齐朝仓皇南下,随齐朝皇帝南渡的除了皇室宗亲, 就是世家贵胄, 连大晋太/祖当时已经封了晋国公,都要被留下来‘抗击外敌’,说是抗击外敌, 其实打得就是让太/祖皇帝送死的主意。 朝堂重臣尚且陷于党争无法南下, 更遑论寻常人家了。若非太/祖皇帝带领手下精锐士卒奋力一搏, 届时乌戎大举入关,千里城郭沦为焦土,北方七州子民皆为奴隶的悲惨景象,就要化为现实了。 所以桓悦其实很难理解,当年那些被齐朝皇帝毫不留情抛下的百姓,有的后人居然会一心奉南朝为正统,认为晋朝乃是乱臣贼子,得位不正。 这份对南齐朝廷的耿耿忠心,还真是令人发笑啊! 于是桓悦点头:“是该处置了,这些跳梁小丑死不足惜,若是胡说八道,反而容易动摇人心。” 不过如何处置,却是个难事。全都拉出去砍了做起来简单,但桓悦往后的声名也不必再要了。 明湘眨了眨眼:“你没有异议的话,那就交给鸾仪卫来做。” 桓悦侧首看她。 明湘半靠在榻上小几旁,一手托腮,乌黑秀美的眼睫闪动,美丽的眼睛正轻轻眨着。细细看去,能看出眼底闪烁的动人神光,既美丽又灵动,似乎在琢磨什么坏主意。 她鲜少露出这样活泼的神色来。 桓悦突然微微屏住了呼吸。他抬起手,试图去触碰明湘的面颊,动作极其轻柔,像是一只翩然的蝴蝶试图停留在花枝上。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时,明湘侧首,因许久没有得到回应而流露出疑惑的神色:“嗯?” 桓悦的手在空中短暂地悬停了片刻,紧接着他轻轻应了一声,仍然想要去触碰明湘,却被明湘一手拍开。 啪的一声。 桓悦睁大了眼睛,隐隐带着惊讶和不解。明湘用的力气不大,算不得痛,但是她这样抗拒的态度还是前所未有的。 “皇姐?” 他做出惊讶表情的时候,原本天然上挑的眼梢垂落下来,像只委屈的、皮毛丰润华丽的狐狸。 往日明湘看到他做出这样的神情,纵然明知道八分是假装出来的,也要短暂地心软一下。然而今天她眼都没抬,半个眼神都没分给桓悦。 桓悦后知后觉地产生了一点危险的感觉,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个时候没必要刨根问底,先认错才是对的:“对不起皇姐,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没事。”明湘语气淡淡,“我听说福容大长公主昨日带了几个人入宫?” 桓悦在心里啊了一声。 福容大长公主带进宫来的,当然都是一等一的美人。皇帝的后宫空空荡荡,没有人不想趁此机会分一杯羹。名义上是挑选的良家子送进宫给太后说话解闷,实际上醉翁之意不在酒。 此等旧例不胜枚举,桓悦听闻,也无意因此而发作,只在福容大长公主留在慈宁宫用午膳时命人赏菜。前去赏菜的喻九很是不经意地在太后和大长公主面前提了一句,说皇帝称赞大长公主的孝心,特意赐菜以示嘉许,但宫有宫规,这些良家子既然是入宫陪侍太后的,就不要在慈宁宫以外的地方走动了。 这是含蓄的示意大长公主不必多此一举,又不伤脸面的做法。 太后的脾气仿佛时好时坏,据喻九形象描述,太后当场虽然什么都没说,但面色已经不大好看。倒是福容大长公主笑着谢了恩,又命贴身侍女亲自把喻九送出去,还顺便塞了个沉甸甸的银锭子。 桓悦正襟危坐,心想皇姐知道这件事不稀奇,可自己的处理方式明明没有任何可以指摘之处,为什么皇姐还是因此生气了? 他突然想起抓赵珂来聊天时,赵珂曾经说过的话——赵珂说,他未婚妻有时会患得患失,从而朝他发脾气,那并不是喜怒无常,而是她太过在意自己的表现…… 不过这种做法,真的会出现在皇姐身上吗? 桓悦大脑飞速运转,一时间摸不清明湘是否也做此想法,但是眼看着明湘满脸无喜无悲仿佛随时都要立地出家不染红尘的淡漠表情,他还是短暂地屈服在了赵珂的歪理邪说之下。 “皇姐放心!”桓悦斩钉截铁地道,“对我来说……” 明湘打断了他表忠心的话:“说来,给你送女人的人从来都是络绎不绝……” “我心中只有……”桓悦心头警铃大作,趁明湘断句的时候赶紧微抬起手,继续见缝插针地表忠心。 还没等他斩钉截铁地剖白完满腔沸腾的心意,只听明湘慢吞吞说出了后半句话:“我倒是第一次收到别人送来的女人。” 桓悦的声音戛然而止,缓缓浮现出一个茫然的表情。 明湘一手摩挲着下颏,沉吟道:“以前不是没有人给我献美,不过送的都是男人,收到女子还是第一次。” 桓悦:“?” 片刻之后,桓悦老老实实垂着头,无话可说,不敢狡辩。 明湘刀锋般的眼风从他面颊上一点点扫过去:“拜你所赐,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妙仪解释,只能含糊过去——还幸好是妙仪,要是换个人,说不定我有磨镜之好的传闻就要流传开来。” “是我的错。”桓悦低头认错。 “不是你的错,难道还会是我的?”明湘似笑非笑道。 桓悦双手合十,睫毛低垂,漆黑的眼睛漂亮又无辜,像只犯了错缩成一团的小狐狸,诚恳地请求明湘原谅。 明湘轻而易举看透了他的本质:“你认错了,下次未必会改吧。” 她的面颊突然不易察觉地一红:“我让你不要……不要咬,你听了吗?” 桓悦发现自己越说话,明湘越生气,于是立刻闭嘴,不敢辩驳半句,睫羽飞快闪动,面色如常,耳梢却悄悄染上一丝隐约的绯红。 “这几天你离我远点。”明湘干脆利落地下了决定。 桓悦下意识伸手去抓明湘的衣袖:“皇姐——” 明湘简单道:“你如果做不到,我就回府去住。” 桓悦的声音戛然而止。 根据桓悦对明湘的了解,一旦明湘下定决心,那就不是任何外力能够轻易扭转的。为了避免明湘真的回郡主府去住,桓悦不得不暂且柔顺地听从明湘的要求,和她暂且保持以礼相待的正常距离。 明湘显然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处理政务时,桓悦坐在御案正中看奏折,明湘坐在左侧下首离他一丈远的小桌前看奏折;听取军报时,桓悦坐在左边,明湘坐在右边,满身正气毫无所觉的兵部尚书柳恪行站在殿下高声朗读军报;内阁议事时,桓悦坐在御座正中,不远处身后一道雪白密实的纱帘隔开内外两重天地,隐约映出帘后一个窈窕的身影。 内阁在皇帝面前议事时,最后总会走向拍案而起的结局。眼看户部尚书王知平等攻击了所有人,而柳恪行已经蠢蠢欲动开始挽袖子,桓悦及时叫停,命他们各自到偏殿去喝茶吃点心,一刻钟之后再重新开始议事。 阁臣们躬身谢恩,依次迫不及待地走出正殿。桓悦转过头,目光投向雪白纱帘后一动不动的身影,起身走过去站在纱帘附近亲热唤了声皇姐,换来了一片沉默的死寂。 “?” 桓悦抬手一掀纱帘,帘后坐在椅子里的梅酝怯生生抬起头,朝桓悦挤出一个颤巍巍的笑容。 “皇姐呢?”桓悦问。 梅酝小心的、字斟句酌的调用起为数不多的智商,小声回答:“郡主说太无聊了,先走一步,让我留下替她听着。” 桓悦深吸一口气,抬手按住了眉心。 “她就这么走了,丢下我一个。”桓悦疲惫道,“难道我就不无聊了吗?” . “过程是必须的。”明湘说。 她凝视着面前少女忐忑的双眼,淡淡道:“是的,很多时候,做一件事的过程可能是繁琐、麻烦甚至无聊的,但是过程恰恰是最不能省略的。” 她想起片刻之前自己迫不及待地逃离文德殿那场内阁议事时的烦躁,接着说:“内阁经常因为一些必须要办的事扯皮半日,我不止一次想奏请皇上免去内阁殿上议事这个环节,但是直到现在也只是说说而已从来没有付诸实践,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看似多余的程序实际上是必须的,面对内阁处置一件大事要商量一整天集体表决的过程,我知道皇上是明君,可以做出最佳的决定,所以内阁的繁琐就成了极大的缺陷——但无论是谁,都不能保证从今往后百年千年,皇帝一直是个英明果断、睿智无伦的君主,因此在面对大事时,需得保持足够的谨慎,引入足够多的聪明人,才能尽可能把它做好,因为稍不留意,可能就会贻害万年。到那时,内阁殿上议事,就会成为纠错的一道重要关卡。”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由自主发散过多,于是及时收回,总结陈词:“所以,你直接来向我请求结果,过程在哪里呢?” 章怀璧仰着脸,有些茫然失措:“郡主,我……” 明湘抬起手,阻止了她未尽的话:“你没有和家里商量,对不对?” “……对。”章怀璧艰难地点头。 明湘说:“你想留在鸾仪卫,我很欢迎,但是在这之前,你需要先取得你大伯章其言的同意,我不能擅自拐带官宦千金,否则会为我和章其言之间的交情覆上一层阴影。” 章怀璧张了张口。 鸾仪卫恶名在外,官宦女眷对此避之不及唾弃无比,如果章怀璧没有和鸾仪卫们打过交道,在她眼里,鸾仪卫也会是这么一个凶神恶煞的形象。 可想而知,她的父亲母亲根本不会同意。而她父母亲如果坚决不同意,那么大伯多半也不会违背父母亲的意愿答应下来。 “我知道你为什么想留在鸾仪卫。”明湘说,“你回去和章其言商议,只要他同意,明日你就可以去北司。” 鸾仪卫不都是四处奔波查案的存在,事实上,北司内部存在很多文职人员。譬如玄部的章录司、白部的文书司,都专职负责文书处理、分析、总结,章怀璧虽然不会半点武功,也可以在北司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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