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喻和最为看重的义子,喻九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 然而随着地位上升,喻和反而保持着更为谦卑的姿态,无论在外朝内宫,哪怕不喜欢他的人也不得不称赞喻和是个聪明人。 正因为喻和是个聪明人,所以他更懂得敬畏。而喻和喜欢聪明人,所以他的义子喻九同样懂得敬畏。 侍奉圣驾多年,喻九对皇帝的敬畏越来越深。 当他站在文德殿的阴影里,看着皇帝无喜无怒地处理每一份政务,言笑晏晏地安抚朝中众人,喻九总会从心底油然而生出一份极致的敬畏。 ——皇帝才十六岁啊! 三年无改父之道,登基三年里,除了最开始大动干戈地诛杀废魏王及其妻儿党羽外,皇帝几乎像是在效仿古之圣君,垂衣拱手治天下,轻易不更易先帝施政措施。 然而有心人如果回看徽宁元年,就能发现短短三年间,朝堂格局已然大变。少年君主无声无息地将权力收拢到了自己手中。 这样善察人心、洞若观火的君主,只有十六岁。 先帝活了五十八岁,再往上数,文宗皇帝活了六十七岁,穆宗皇帝活了六十九岁,太宗皇帝活了六十整。 保守估算,皇帝至少还能再活四十年。这四十年,一位手段魄力都极其出众的皇帝能做些什么? 是南北一统,天下归附;抑或是言出法随,内政修明。 喻九不敢去猜想,他只是深深垂下头,将自己隐藏在御座之下的阴影里。 皇帝仍然一手支颐,兀自沉思着。他没有明显的神情,唯有春山黛眉轻轻蹙着,然而喻九侍立在一旁,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 殿门处衣角一闪,他的义父喻和拾级而上,满面笑意地上前禀奏:“皇上,郡主命人送了些东西入宫。” 在皇帝面前不必加上封号称呼的郡主只有一位,湘平郡主。 刹那间,一直笼罩在喻九头顶的无形压力仿佛瞬间消失了。 桓悦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一江盈盈的春水。玄色衣摆一振:“快命人进来。” 郡主府派进宫的是张熟面孔,明湘身边的大侍女琳琅。 琳琅先躬身行礼,然后捧出了一只不大不小的细巧竹篮。篮中以缎带疏落有致的结了一抱红梅,花开得正盛。 “这是郡主清晨起来赏梅,心里挂念皇上,特意命奴婢们挑了最好的梅花送进宫来。”琳琅笑吟吟道。 桓悦果然很高兴。 他细细赏玩了半晌这篮只能算是‘颇有野趣’的梅花,才抬起头来,笑道:“皇姐有心了。” 琳琅笑道:“皇上莫急,郡主还另有一封信要奴婢呈上。” 信? 桓悦微微一怔。 他今日才从郡主府离开,皇姐有什么话不能当面直说,反而要特意写了信来? 信封不是湘平郡主惯用的洒金双鱼封,入手轻薄,桓悦指尖轻轻一捻,隐约感觉信封中只有极薄一张纸。 琳琅行礼道:“奴婢先告退回府复命去了。” 待琳琅离去后,桓悦半是忐忑半是好奇地拆开了信封。 信封中只有极薄的一张梅花花笺,上以簪花小楷写了两行字。 在看清花笺上那两行小字时,桓悦一怔,旋即深深垂下头去。乌鸦鸦的黑发垂落,遮住了他面上浮现出的笑意。 桓悦知道,这是皇姐对他昨日要求的回应。 他凝望着花笺上秀丽的字体,无声笑了起来,笑容中半是喜悦,半是怅惘。 这大概是他所能求到的极致了。 ——感君惓惓意,愿与相扶将。 作者有话说: 注:惓惓:恳切诚挚。 畏威而不怀德。——《资治通鉴》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论语》 垂拱而治——《尚书·武成》
第13章 王老大人:“啊?” 京城达官贵人云集之处,第一当属长安街。这条长街从头走到尾,至少能数出三个王爷五个公侯,连当今天子最为亲厚的堂姐湘平郡主也住在此处。 长安街的房价连年水涨船高,且有价无市,连带着附近的商铺酒楼价格居高不下。 长安街不远处的重檐楼上,户部尚书王老大人临窗远眺,感叹道:“可怜我堂堂正二品户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居然连一壶重檐楼的秋露白都喝不起,只能来向你打秋风。” 桌边的杨次辅哼了一声:“在皇上面前哭穷哭多了,真当自己一贫如洗不成?” 王知袖着手,啧啧有声:“非我哭穷,实在是重檐楼的酒忒贵了些——这么小小一壶,要二十两银子了吧。” “二十三两。”杨次辅心平气和道,“你我一人大约能喝三杯。” 王知捂住了胸口。 他折回桌前坐下:“难得向你打一次秋风,我就尽情据案大嚼了。” 杨次辅:“请。” 王老大人很不客气地提箸大嚼,不多久数道菜下了肚,酒也喝的见底,才心满意足放下筷子:“重檐楼的酒菜滋味倒真不错,若是价格便宜些就更好了。” 杨次辅道:“这是梁王的产业,不如你去劝他便宜些?” 梁王是先帝幼弟,当今天子的叔祖,辈分高地位也高。王知摇头道:“同亲王打交道,我是疯了不成?” 杨次辅意有所指:“你没疯,疯的另有其人。” 王知正捻了一枚香片含进口中,闻言动作一顿,肃然了神色:“今日殿内……皇上是在表现对叶公的不满了,你说叶公到底想干什么。” 杨次辅道:“叶公今年六十有九,明年就该致仕,偏偏他两个儿子才干平平,孙辈年幼,叶公是心急了,生怕人走茶凉,想最后替儿孙铺好路。” 王知摇头:“殊为不智。” 杨次辅却道:“你我看来殊为不智,叶公未必不知这个道理,但他现在还停得下来吗?叶公为云州学派执牛耳者,云州学派在朝中后继乏力,为了儿孙、为了学派,他都不能轻易退下去。” 说到云州学派,杨次辅顿了顿,缓缓道:“只是皇上不愿遂叶公的意,叶公以翰林学士身份入阁,他如今所求,便是让韩廷攘继任翰林学士,皇上今日提出开制科,已经是在警告叶公了。” 有句不成文的规矩,叫做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翰林学士虽然在七卿之外,却是公认的清贵高华。 叶问石以三朝老臣、翰林学士之位居内阁首辅多年,将翰林院死死把持着,云州学派从中得了不少便利。韩廷攘亦是云州学派出身,若真让他继任翰林学士,云州学派势必更加壮大。 这是党争的先兆,皇帝当然不能允许。所以今日文德殿里,皇帝要开制科。因为制科选拔出的生员不入翰林院,制科一开,相当于分薄了翰林院的权柄。 皇帝在敲打叶问石,也是敲打他背后的云州学派。 王知长吐一口气,还是缓缓摇头:“叶公现在回头,还能挽回圣心。”叶问石曾经有支持当今为储的功劳,看在这一点,皇帝就不会轻易将事做绝。 “但若是他铁了心一条路走到底,圣心一失,恐怕不会太好过。” 和皇帝作对不是易事,臣子或许能一时令皇帝低头,但只要皇帝还是皇帝,事后他有一万种办法拿捏臣子。 王老大人想起一句很贴切的俗话:“你恶心他一时,他能恶心你一辈子。” 但这句话涉及圣上,不好说出来。于是王老大人将话吞回去,转而道:“你呢,你准备如何?” 这也是王老大人最关心的一个问题:首辅叶问石要致仕了,他的朋友次辅杨凝准备怎么办? 内阁大学士品级通通都是正五品,除了首辅在阁臣中为首,次辅实际上只是个排位,并非首辅致仕,次辅一定就能顶上去当首辅。叶问石一退,又要引新人入阁,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首辅之位,连带着次辅杨凝也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 杨凝笑了笑:“不如何。” 见王知瞪他,又改口:“该如何就如何,往日怎么办差,如今还怎么办差。” 王知心知这个老朋友沉得住气,摆摆手道:“你自己可当心了,小心阴沟里翻船。” 杨凝一笑,正要说话,突然侧耳惊疑道:“什么动静?” 楼下隐隐传来喧闹之声,二人对视一眼,王知走到门前推开门,往楼下大厅中看去。 重檐楼大厅中,一行玄衣人鱼贯而入。这行玄衣人腰佩雁翎刀,衣摆以银线绣出翻卷的鸾纹,杀气凛然,甫一进门,厅中食客便有人克制不住惊叫出声。 “是鸾仪卫!” 仿佛一盆水泼进了热油锅,厅中顿时喧嚷起来。 重檐楼掌柜急匆匆迎上去拦,被鸾仪卫一把推开,紧接着径直沿楼梯而上,来到了二楼。 王知关门不及,正和为首的鸾仪卫打了个照面。那鸾仪卫一怔,旋即朝王知点了点头:“原来是大司徒当面。” 王知一怔,对方又朝他点了点头:“公务在身,恕不能全礼。” 肥胖的掌柜追不上他们,从后面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尊驾留步,二楼房中都是贵人啊!” 玄衣的鸾仪卫们根本不理睬他,转瞬间风一般刮到了二楼尽头的一处雅间门口,只听咣当一声,雅间门应声而开,紧接着尖叫、怒吼声传了出来。 很快,鸾仪卫们挟着数个衣衫华贵的青年走了出来,为首的那个还在叫嚣:“放肆!你们知道小爷我是谁吗!我姑妈可是……” 他话没说完,一个刀鞘已经重重砸在了他脸上,声音顿时止息,鼻血应声而落。 “放开我家公子!”“大胆,我家公子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儿!”“住手,住手!” 护卫一拥而上解救自家主子,奈何他们的三拳两脚在鸾仪卫面前根本不够看,转眼间躺了一地。 为首的鸾仪卫冷哼一声:“阻挠鸾仪卫办案罪加一等,一起带回去!” 鸾仪卫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带走了倒霉的安平侯世子及其狐朋狗友,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雅间和满厅面色发白的食客。 王知转头看见旁边几间雅间的门半遮半掩,显然有人正躲在房中窥看。他默默把门合上,咋舌道:“怎么出来喝个酒都能碰上鸾仪卫拿人。” “……你认识他们?”杨次辅问。 王知摇头又点头:“领头的那个,是日字卫的副指挥使,去年查贪腐案的时候和他打过照面。” 他百思不得其解:“安平侯世子这是干了什么,连欺男霸女寻花问柳都要惊动鸾仪卫了?” 杨次辅无语凝噎:“大概是安平侯世子牵涉进鸾仪卫的案子了吧——等等,安平侯不是前几天才丢了京兆少尹的官吗?” 现在京兆府的事务还是杨次辅帮忙管着,得等杜府尹痊愈或是朝廷另行指派府尹,杨次辅才能把京兆府的担子卸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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