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纷纷物议并不能动摇明湘的情绪,她始终都明白自己该怎么做。唯有采风使先一步将京城中的消息带给明湘那日,听到皇帝颁下的旨意时, 明湘倏然陷入了沉默中。 她知道, 衡思怨她。 “即使如此。”明湘想,“即使如此,你还是选择了顺从我的心意。” 明湘闭上眼。 她无法为自己辩驳,和桓悦一片毫不作伪的真挚情意相比, 她在面对桓悦时,确确实实掺杂着自己的心思。 但明湘并不后悔。 她愿意信任衡思,信任她自幼相伴、扶持长大的衡思。但她不能全然地信任御座之上的皇帝,君心难测,这句话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明湘不后悔,但不代表她毫无愧疚。 前来传旨的使者大张旗鼓地踏进了明湘暂居的这处府邸的大门。 定国公是个行事很谨慎的人, 为国为己计, 他不得不暂时将永乐郡主软禁起来, 但在皇帝的态度还未明确之前,他绝不会把永乐郡主得罪到毫无转圜的地步。于是明湘等人尽管不能再自由出入, 一切衣食供给却依旧按照最高标准,由于明湘是轻车简从、隐姓埋名而来,定国公也并没有自作主张贸贸然揭示永乐郡主就在嘉州, 除了军中几位将领及其亲信外, 其余大都不知此事。这座府邸被严密看守起来,但在外人看来,只是一座护卫格外多、守卫格外严的富户宅邸罢了。 明湘带着雪醅等人跪倒接旨, 使者朗声诵读完召明湘回京的旨意之后, 转眼间脸上的肃穆一收, 换做了一张团团喜气的笑脸。 但当明湘留他喝杯茶时,使者立刻坚决地摆手婉拒了:“郡主盛意本不该辞,只是还有第二道给定国公的旨意,实在不敢耽搁。” 明湘也不强留,雪醅将使者送出门外,顺便塞了个沉重的荷包过去。 “第二道给定国公的旨意,应该就是让他派人护送我与那女子回京。” 雪醅转身回房,只听明湘站在窗前,淡淡道:“这几日,我已经将南朝的事务尽数交付于你,到时候你在途中脱身回来,一切依照常例继续处置即可。” “王颂这条线,目前是重中之重,陈旻死后,运粮官一职由王颂推举他的妻弟赵禹之接替,赵禹之这个人是典型的士族,贪婪且大胆,必然会出手克扣倒卖军粮。”明湘转过头来看着雪醅,“你要加一把火。” 南齐士庶之隔有如天堑,如王曼华、赵祺等年轻的、出身世家望族的将领,手下带领的是自己家族中精心豢养的部曲精锐,在军中占用的也是数一数二的军资,吃用的粮草军械无论如何克扣不到他们头上。而陈桥即使有心平衡,但军中情况复杂,他也只能优先确保自己嫡系军队的利益。 剩下的那部分,没有靠山,地位又不高,被克扣最狠的一定是他们,但偏偏这部分人,又是军中数量最多的那部分。 一旦被压榨到了极致,军中就会生乱。 雪醅点头。 她做了几年白部统领,这些事简直是手到擒来,自然不在话下。只是点头之余,她又难免生出些忧虑:“那郡主的安危……” “定国公比你着急。”明湘淡淡道。 雪醅无言之余,又难免生出些怨气:“定国公也忒糊涂了,崔瑛状告他包庇妻弟时,郡主可没少维护他,还千里迢迢前来嘉州坐镇协助他,现在要走了,还心心念念想着如何对付南朝,他倒好,一听那女子几句话,立刻先把郡主软禁起来。” “这不能怪定国公。”明湘说,“我在崔瑛状告定国公时维护他,为的是大局安定;我前来嘉州坐镇,在定国公眼里是皇上的圣心体恤;至于我安排你留下,是因为对付南朝本就是鸾仪卫的职责所在,我受着大晋郡主的待遇供养,应该尽这些本分。” 她突然轻轻叹息一声,唇角的弧度不知是不是在笑。 “郡主笑什么?”雪醅犹疑地问。 “没什么。”明湘说,她的目光落在院中,那里有一棵梅树,在寒冷的冬日里依旧舒展着枝干,“我只是在想,能令定国公看见她的脸,就心生犹豫,同我母妃足足有五分相似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模样。” 雪醅倏然一惊。 她知道明湘最怀念的就是先武安王妃,她是真的害怕明湘会因为那女子同武安王妃相似的容貌,从而生出不忍来。 弘嘉郡主同王妃也不过只有三分相似,郡主就已经对她格外多出几分容忍,若是来个同王妃有五分相似的女子——王妃美貌大晋闻名,能得她五分相似,已经算是空前绝后殊为不易了。莫说那女子是假的,雪醅觉得就算是真正的湘平郡主长到如今,都不一定能与王妃如此相似。 明湘却仿佛察觉了雪醅心中所想,失笑道:“你在忧虑什么,难道我会因为她与母妃有几分相似,就对她容情吗?” 雪醅讷讷。 明湘的笑容慢慢敛去了。 许久,她轻轻叹了口气:“没人能比得上母妃。” . 大营 这是照影来到大晋军营后,第一次得以踏出她所住的营帐。 和明湘不同,定国公纵然软禁明湘,也要矫辞掩饰软禁的本质,对外披上一层保护郡主安全的外衣。 照影却没有这份运气,定国公其实并不相信她,尤其是在传言传开之后,更是直接将照影看做了南朝派来的探子。他或许对明湘的身份有所怀疑,但却并不相信照影是真正的郡主。 明湘只是不能出府而已,照影却连身处的营帐都不能离开,定国公派来的两名侍女像是哑巴,呆呆木木一字不肯跟她多说。如此一来,哪怕照影再怎么努力在心底说服自己要忍耐,也禁不住心中生出怨恨来。 但这怨恨只能在心里持续很短的时间,人是需要交流的,照影一开始或许还有心情怨恨恼怒,但当她在营帐里待了数日,却没有一个人和她说话时,她渐渐开始慌乱、开始恐惧、开始疑神疑鬼,迫切想要离开。 然而她当然无法离开。 因此当定国公奉旨把她从营帐里放出来时,使者和定国公见到的就是一个恍惚不安、惊弓之鸟般的少女。 “这就是自称湘平郡主的那个女人?”使者在不远处朝照影看去,禁不住朝定国公投去疑虑的眼神——难道定国公刑讯威吓她了? 定国公:“……” 定国公还真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担心这个明显有问题的女子在营中盗取情报、搅风搅雨,故而令人将她严密看守起来,不准与她交流,却没想到关了几日,人就成了这样。 即使狼狈,照影却依旧很美。纵然只有五分相似,但使者遥遥看着,仍然从那张脸上依稀看出了武安王妃的几分影子。 他情不自禁地感慨道:“当年王妃随王爷离京时,扬鞭跃马绝尘而去,飒爽英姿实乃平生仅见,想不到……” 想不到物是人非,京中再度听闻武安王夫妇的名字时,已经是武安王遇刺身亡之后了,策马扬鞭离京的武安王妃,也因丧夫而神志失常,逐渐变作了一道苍白消瘦、很少现于人前的灰白影子。 只说了半句话,使者就住了口。 他从京中奉命而来,比起远在嘉州以南的定国公更加了解皇帝的倾向。 数日前,皇帝突然下了一道没头没尾的诏书。众人一边惊愕永乐郡主居然早已奉命离京,一边四处打探,才从皇帝近臣口中听说诏书中所说的‘流言’:竟然是有一女子自称武安王之女,十八年前武安王夫妇回京途中遭遇南朝刺杀时,她在襁褓中被南朝刺客掳走,而大晋的永乐郡主,则是南朝刺客偷龙转凤的产物。 十八年来,南朝以她为质,胁迫武安王妃忍气吞声,隐瞒永乐郡主的身份。而后武安王妃病逝,永乐郡主与南朝勾结,盗取朝中情报送往南朝。 从桓悦身边近臣口中传出的消息里,没有照影对定国公所说的细节,譬如睡莲、书信等。缺失了这些细节,立刻就使这个流言显得异常无稽。是以京城中虽然传得沸沸扬扬,真正相信流言本身的却没有多少。 定国公示意属下将照影押上马车,而后带使者走进自己的营帐里,捧出两只匣子,一一打开,请使者过目确认。 这是照影带来,证明她身份及指证永乐郡主与南朝勾结的信物。 第一只匣子里,躺着一块通体碧色,一望而知极其罕见的玉佩。玉佩上雕以福禄寿喜的花纹,寓意与刀功都极好,不算这块玉佩本身罕见的玉料,即使单看这刻花雕工,也价值不菲。唯独美中不足的是,玉佩上有数道陈旧的划痕,显然没有保存好。 “这是照影拿出来的湘平郡主随身玉佩,不知是真是假,只能听凭宫中决断。”定国公说。 宫中与王府中一应物品均有记档,要想弄清楚这块玉佩到底是不是湘平郡主的随身玉佩,只能回京翻查武安王府中十多年前的旧档了。 定国公又打开第二只匣子,匣子里是一封半新不旧的信,有很深的折痕,信封上一个字也没有。 这一次定国公没有开口,使者若有所觉,只听定国公身后一名面目平常的侍从开口:“禀大人,该女子手持此信,声称是与南朝往来的密信。” 他只说‘是与南朝往来的密信’,却没说是谁与南朝往来。说完这句话,他又默默退后一步,不再开口了。 “自从照影拿出这两件东西,老夫立刻命人将它们锁进军中传讯往来的密匣中,两把钥匙均由常庸随身携带,片刻不曾离身,而今终于能将它们交出去了。”定国公往身后瞥了一眼,“常庸。” 那名面目寻常的侍从上前一步,从腰间解下两把形状古怪的钥匙奉到使者面前,又退了回去。 使者接过钥匙,他身后的侍从上前捧起两只匣子,小心翼翼收好。 交接完公事,可以短暂地谈一谈私事。 定国公笑叹道:“今日来回,太着急了些。” “这是皇上的意思。”使者抬手朝北面一揖,“对了,大郎给你写信了吗,叶问石告老还乡了。” 定国公一怔,继而问:“什么时候?” 使者说:“初三那日,朝会上出列叩请告老,皇上不准,叶问石连续三日上书告病请辞,皇帝方准,加其太傅衔,并赐婚其孙女与郑王世孙。” “哪个孙女?” 使者笑道:“就是你想的那个。” 大晋风气不算特别保守,十八年前武安王妃能策马扬鞭随夫赴边,柳氏女的美名传扬整个京城,如今自然也不以闺秀扬名为耻,才名美名是极大的点缀。叶问石膝下儿孙不少,几个儿子才学都远逊其父,唯有嫡长子所出一女叶臻才名远扬,有其祖父之风。 定国公扬眉,叶问石所图不小,叶家这个孙女明显是想入宫为后的,如今却许给了郑王世孙……这个人选倒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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