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不朝? 为首的新任首辅兼吏部尚书王宣上前一步,拱手道:“敢问公公今日为何不朝,莫非圣体有恙?” 喻九看向他,并不遮掩,笑道:“今日永乐郡主归京。” 人群中不免再度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自皇帝登基以来,对永乐郡主这位皇姐的偏爱看重毫不遮掩,更换封地、准许参政这样的大事都二话不说允准,为了立刻见到永乐郡主免一日朝会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结合近来京城中被皇帝亲手扩大、搅扰的众人皆知的流言,似乎又显得有些怪异。 朝臣公认,如今御座上的少年皇帝实在是个温和谦虚又善于纳谏的明君,唯独被部分朝臣看不惯的,就是他对堂姐永乐郡主的过分忍让。在部分朝臣眼里,永乐郡主固然有扶立之功,但女子干政乃是牝鸡司晨,乃是取死之道,了不得加封她的封地、恩荫她的夫君子嗣,怎么能允许她掌控鸾仪卫这样要紧的机构,更堂而皇之将手伸进朝野之中呢? 永乐郡主的身后,固然有一张她精心结出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巨大关系网,但这朝中有更多的人希望她倒下。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个女人,更因为利益的这张饼一共只有这么大,永乐郡主倒下了,属于她的那一部分自然就要落到别人手中。 因此在皇帝明发圣旨,召永乐郡主回京之后,许多人是抱着欣喜若狂的心态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皇帝怎么能容忍鸾仪卫这样锋利的刀握在她的手中?看啊!这不是明明白白传达出的、要向永乐郡主斩下屠刀的表现吗? 但更多人是清醒的,南北开战正在紧要关头,这个时候对永乐郡主开刀,绝对是弊大于利的。因此一时间,朝野间的风向居然变得十分奇怪——很多与永乐郡主关系不睦的老臣,反而沉默下来,倒是部分向永乐郡主靠拢的年轻臣子,还看不清形势。 朝臣们的心思,桓悦暂时没有心情去探究。 他立在福宁殿的寝殿里,上朝的常服穿了一半接到明湘入京的消息又换了下来,喻和领着一群内侍,正捧着数个托盘的衣裳来由桓悦挑选。 喻和公公不知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作为为数不多知道皇帝与永乐郡主不伦之情的内侍,乃是皇帝的心腹内官,对皇帝的心思把握的很好。见桓悦迟迟不开口指定,以为皇帝不满意,连忙道:“奴才再去取新的来。” 桓悦回过神来。 他其实是走了神,而非对这些衣裳不满意。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明湘。 他随手指了件檀色的圆领袍,想了想又觉得太不起眼,改口道:“拿那件黛蓝色的来。” 待换好衣裳,挂好佩饰,喻和再度小心翼翼地发问:“皇上可要移步正殿?” 桓悦一哂,在榻上落座了。 喻和有点犯愁,再三沉思还是闭了嘴——虽然在寝殿里见人实在不成体统,但这万一是皇帝和永乐郡主间的情趣呢?再说前些日子皇上收到永乐郡主的信,好像恼了。自己还是不要多嘴讨嫌了,有几个不安分的可是一直虎视眈眈想顶替自己的位置…… 喻和的心思九曲十八弯,早已经弯到了万里之外,忽的,另一位内侍进殿来,禀报道:“皇上,永乐郡主在外求见!” 还没等喻和收回心思,只听方才端坐在榻上冷若冰霜的皇帝已经迫不及待地开了口:“让她进来!” 喻和:“……” 桓悦本来想表现的冷淡一点,然而话音出口的前一刻突然想起来,现在外面最冷,他在殿里烧着地龙炭盆多久都没事,皇姐可禁不起冷风,她又连日赶路回京,要是病了可怎么办? 于是桓悦转过头,对喻和补充了一句:“传夏院正到偏殿等着。” 喻和领命,出殿传令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双更合一,大概六千字。 桓悦:我真是不争气啊! 以及,采莲司对明湘和桓悦的关系判断存在偏差是正常的……毕竟他们的关系正常人都不太能猜到。
第140章 “找到你了,阿悦。” 明湘踏进殿门时, 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热。 从宫门到福宁殿之间,虽有暖轿可乘, 一下轿子却仍然不得不迎上扑面而来的寒风。而作为皇帝的寝宫, 福宁殿下早已经烧起了地龙,殿内温暖如春,明湘走入正殿殿门时,甚至留意到正殿一角的花盆中, 一株绿云兰花已经开了。 早有宫女知机地迎上来,为她解下雪白的大氅,还没等明湘开口叫住她问话,宫女已经捧着明湘的大氅,兔子一般跑得无影无踪。 明湘:“……” 福宁殿的宫人都是仔细拣选出来,规矩刻在骨子里的, 能做出如此无礼的举动, 想必是有人在背后授意了。 明湘都不用想, 直接锁定了疑犯:唯有恨不得把为君分忧刻在脑门上,一门心思逢迎帝心的喻和公公。 她摇头失笑。 喻和既然敢在背后授意, 必定是摸准了衡思的心思。 明湘抬首环视殿中,整座正殿空空荡荡,再没有半个人影。 她举步往殿后走去, 推开了通向后殿的那扇门。 笃、笃、笃。 出门赶路时, 为了方便,明湘换了木屐,而非长居宫中时的软底缎鞋。 木屐敲打在福宁殿的地面上, 清清楚楚揭示出了它的主人所在的方位。 暖阁里, 桓悦侧耳听着逐渐靠近的足音, 面无表情。 木屐的声音渐渐远去,直接路过了暖阁,朝着寝殿的方向一路而去。 桓悦坐在暖阁里的巨大地毯上,背靠着室内摆放的一架云母屏风。他一手支颐,乌黑的长睫低垂下去,掩住了眼底种种神色,暂时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而在片刻的出神之后,桓悦忽然意识到了不对——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回廊上那遥遥传来的,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的木屐声了。 从暖阁到寝殿,再从寝殿找不到人折返出来,无论如何用不了这么久,除非皇姐突然昏了头,要将寝殿内每一块地砖翻起来寻找他的踪迹。 桓悦蹙起黛眉,立刻便要起身,然而就在这时,他的鼻端忽然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香气。 那是清冽的、如雪的,冰霜一般的幽幽冷香,明明浅淡近乎于无,却又令人难以忽视。 他心念一动,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撑地的手掌一松力,仍旧坐在了原地,不言不动,仿佛毫无察觉。 下一刻,一双柔软的、冰冷的手覆上了桓悦的双眼,漆黑笼罩了他的视线,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含着笑意响起: “找到你了,阿悦。” 桓悦猝然回首。 那双冰冷柔软的手仍然覆盖在他的眼睛上,幽幽的冷香包裹了他的周身,桓悦眨了眨眼,下意识抬手,攥住明湘的手腕轻轻一拉。 他的动作很轻,睫羽轻柔地扫过明湘的掌心。她微微一顿,就顺着桓悦的力道垂下了手腕。 少年皇帝仍然是那样端丽秀美,望向明湘的眼底仿佛有着一泓动人的春水,他握着明湘的手腕不曾松开,轻声唤道:“皇姐。” 他捧起明湘的面颊:“你清减了不少。” 桓悦身上似乎总是带着融融暖意,他捧起明湘的面颊时,明湘感觉到他指尖源源不断传来温热,连带着她原本冰冷的面颊,都沾染上了些微的暖意。 明湘几乎有刹那间的恍惚,下一刻,桓悦一手拨开她垂下的袖口,指尖灵活地搭上了她的脉门。 经历过先帝晚年那段纷争不断的时期,桓悦为了避免被他的好叔叔魏王一杯毒酒送走,私下里曾经试图研习过医术。遗憾的是,术业有专攻,人的精力又是有限的,桓悦尝试不久,就遗憾放弃了这项技艺。 明湘离京之后,桓悦忽然又起了兴致,尝试捡起医术,学习几日之后,再度因为朝政繁重被迫放弃,不过学过毕竟是学过,最浅薄的脉象,桓悦还是能看出一点来的。 确定明湘脉象没什么大问题之后,桓悦总算想起来自己还在生气,他抽回手,神情再度变得平静,仿佛面前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臣子。 明湘最擅长揣摩皇帝的心思。 她看着桓悦变了神情,也不慌乱,反而在桓悦对面跪坐下来,抬起手捧住桓悦的面颊,轻声一笑。 她说:“抓到你了。” 桓悦抬首,明湘方才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找到你了,阿悦”再度在他耳畔响起。 他很年幼还是太孙时,就已经很懂事了。连废魏王世子兄弟那时都还只不过是比寻常幼儿略聪慧一点的孩子,在父母的庇护下无忧无虑成长时,比他们更小的太孙却没有这个资格。 他是太子嫡长子,天然占据大宗的优势。论起继承大位的次序,和一众叔伯相比,反倒是他一个年幼的孩童排在最前面,因此也就天然要面对来自外界的种种敌意和压力。皇帝并没有直接放弃他,明言择选其他皇子为储,这固然是莫大的机会,但也使得他成为了魏王为首所有皇子的眼中钉。 他不得不懂事,不得不出色,太子是个慈爱的父亲,他在时不会将幼小的儿子推出去面对风刀霜剑,但太子死了。 所有人都说,太孙不愧是太子的儿子,心性□□都与太子相似。唯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年幼的桓悦有时会甩开所有人,躲在东宫的角落里悄悄哭泣。 桓悦当然是很聪明的,他虽然小,已经知道自己不能退,也退不了。他身前是虎视眈眈的诸王,身后则是太子一党、东宫属官仅存的希望,但这不代表这个聪慧的孩子不会恐惧难过。 只有明湘能找到他。 在桓悦还是年幼的孩童时,比他年长三岁的湘平郡主已经初初展露出了介于孩童与少女之间的、稚嫩与动人奇妙混合的气质。每当东宫的宫人惊恐跑来在她耳边耳语,说太孙又不见了,明湘就会从容地打发掉面前红着脸伺机和她搭话的某位皇子伴读,赶过去把桓悦从某个僻静的地方找出来。 那时年幼的桓悦哭累了,无声抱着膝坐在角落里,往往总会从他背后伸出一双手捂住他的眼睛,皇姐笑吟吟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找到你了,阿悦。” 桓悦唇角轻轻一动,他任凭明湘捧着他的面颊,甚至还朝她更近了一点,眼底泛起一点笑意,但那笑意甚至还不如没有。 他顺势贴上明湘的侧颊,闭上眼,声音清淡:“皇姐还拿我当小孩子吗?” 话音未落,他感觉到,原本贴着他面颊的双手离开了,而后明湘似乎是朝后撤身,身前一片空荡,只剩下桓悦自己倚靠在屏风前。 明湘的体温偏冷,有她刚从冷风里进殿,还没缓过来的原因,但更多是因为她先天不足导致体寒。这是轻易捂不暖的,然而当她微凉的气息从身前离开,桓悦倚靠在屏风上,反而从骨缝里生出了一种刻骨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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