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太后所赐,现在整座慈宁宫的宫人都难以洗脱嫌疑了。 外边天色已经亮了起来,明湘转头,只见桓悦眼底血丝隐现,眼眶有些青黑,她推了一把桓悦:“你先去睡半个时辰,然后再去文德殿议事。” 桓悦一日一夜没睡,确实熬不住了,点点头,又问明湘:“你有什么打算?” “等你睡醒再说。”明湘示意桓悦快走。 桓悦前脚刚出慈宁宫的大门,明湘后脚就冷了脸:“留二十名鸾仪卫在宫里,看住慈宁宫上下,与宫正司共查此案。” 鸾仪卫里有明湘特意招收的女鸾仪卫,外男不得进出内宫,女鸾仪卫却没这个忌讳。指挥使应下,当即点人留下。 明湘转头:“把大长公主叫来。” 福容大长公主已经醒了,原本秀丽的面容变得憔悴惨淡,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多岁似的。 如果说这宫里有一个人一定不会给太后下药,那就是大长公主了。 “太后服食丹朱散,以巫蛊诅咒皇上,这是天大的丑闻与罪过,足以将梁家和驸马全族牵连到死无葬身之地。”明湘无意与她多费口舌,径直道。 大长公主面色由白转灰,双腿一软,被身后的宫人牢牢扶住。明湘抬起眼,淡淡瞥着她:“我不妨给你一句实话,梁家是一定保不住的,但你还有夫婿与儿子,如果你想救他们,现在还有一个机会。” “第一,你要留在宫里为太后侍疾,除夕宫宴太后无法出席,你与我一同主持宫宴,对外该说什么,你清楚吗?” 大长公主连连点头。 “第二,太后身边有几个迂腐之辈,死活不肯开口,你去撬开她们的嘴。” 明湘说的是郑女官,这女官虽然做事不过脑子,对太后的忠诚却是慈宁宫里的宫人加起来都比不上的。 “第三。”明湘看着大长公主,语气平淡地道,“把你的儿子接进宫里一同侍疾,太后统共这么一个嫡亲的外孙,是他尽孝的时候了。” 大长公主瞳孔微缩。 她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明湘的用意,把孩子接进宫里来,是为了挟制她这个生母! 永乐郡主虽然嘴上说着信任她不会与巫蛊有关,却还是要扣住她的康儿做人质,防着她在其中动手脚! 大长公主嘴唇轻颤,惊惶地抬起眼想说什么,在迎上明湘平静淡漠,毫无情绪的眼神时,又把话吞了回去:“……我明白了。” . 与此同时,濯宁城 濯宁是南齐重镇,自濯宁往南沿濯水而下,过惠安、经建陵,便是南齐京城了。 因此,对于南齐来说,濯宁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几处重镇之一。倘若濯宁丢失,北晋的军队便可长驱直入,对南齐形成一个两面包围的局势。届时惠安、建陵两地的粮道也会被截断,距离被攻占,也只在数月之间了。而惠安、建陵丢失,南齐皇帝除了扬帆下海,就只有继续南逃,逃到西南十万大山里这一条路可以走了——前提是他们能活着逃过去。 南齐主帅陈桥在此派驻了十万大军,这无疑是最保险、最谨慎的打法。但不幸的是,陈桥因此被弹劾消极怯战,皇帝斥责他开战数月,非但没能攻克北晋,反而连续丢失数座城池,要他主动出击,并责令他亲自上阵。 这简直就是胡闹! 陈桥的过分谨慎是有用的,如果他不是一直坚持谨慎小心、以守为主、轻骑突袭的战术,以南朝军队的糜烂程度,恐怕就不只是丢失几座城池了。但陈桥再谨慎,遇上了满心急迫的皇帝,也注定无计可施。他的处处受制直接影响到了他手下的将领,而这些将领的情绪,又无可避免的影响了手下的士兵。 “你说,咱们还能守多久?” “不好说。”老兵摇了摇头,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狗娘养的狗官,自己吃香喝辣,不管下面的死活,猪狗都不吃的沙土陈粮,给咱们吃!” 同伴慌得连忙去捂他的嘴:“你不要命啦!” 老兵轻嘁一声,看年轻士兵的眼神半含嘲笑:“怕啥,有点身份地位的会往咱这边来?只有命贱不值钱的才白天黑夜守在这鬼地方。” “老蚊子!”另一只手伸过来,在老兵背上用力一拍。 年轻士兵吓了一跳,‘老蚊子’却很不当回事地转回头,他姓文,也没个正正经经的大名,于是大家都叫他的绰号‘老蚊子’。 老蚊子对着来人唾了一口:“贼头,你这没种的东西,吓唬谁呢!” ‘贼头’也是绰号,他朝老蚊子挤挤眼,从怀里摸出个冰冷的馒头亮了亮:“羊肉的,吃不吃?” 这可是白面的肉馒头!老蚊子眼睛顿时一亮:“哪来的?” 贼头贼兮兮地一笑,把馒头塞给了老蚊子一个,瞟了一眼年轻士兵,又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摸出另一个,用力掰下来一小半给他:“你们可都别说出去。” 年轻士兵很不好意思,想推脱又舍不得,红着脸答谢,接过来小口啃着,冷风里啃这冷馒头,简直比啃铁还费劲,他也不肯揣进袖子里暖暖,简直是迫不及待地吞下去两口,才平息了涌动的饥火。 老蚊子用手指点点他:“生瓜蛋子,叫干啥就干啥,学不会出工不出力?” 贼头嘿嘿笑着:“一天两顿煮沙子,还有力气干活,年轻人就是身体好。” 这话可不是胡说,随着战事日久,普通士卒的饮食越来越差,从一开始一日两餐杂粮干饭,变成了一天两顿杂粮稀粥,到现在,一碗粥里,能喝出半碗沙子。 南齐就是再苛待士卒,也不至于克扣成这样。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军粮一定是被贪墨了,但没有人敢追究,即使是主帅陈桥,也只能保证自己的嫡系军队吃饱,至于其他大多数士卒,没人会为了他们出头——谁敢呢?户部尚书是世家出身,运粮官是世家出身,就连分配军粮的官吏,背后都有世家的影子。 南齐皇帝都要畏惧他们的权势,陈桥战功赫赫也只能退避三舍,谁敢为了性命最不值钱的、像是地里杂草一样的庶民得罪他们?反正庶民是死不完的。 “哎。”老蚊子冲他一扬下巴,“你叫什么来着?” 这几天两个人大多数时候分派在一起,又吃了人家的馒头,已经熟悉了,年轻士兵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姓赵,名敬屏,年纪不够,还没有取字。” 老蚊子听得啧啧嘴:“我看着你就像个文人,名字起的好啊,家里是不是有读书人?” 赵敬屏苦笑一下:“我爹读过书。” 老蚊子哦了一声,哈哈笑起来,拍他的肩膀:“怪不得,怪不得!” 赵敬屏的苦笑并没有消退。 冷风打着旋儿,从城墙上用力地刮过去,风中像是生出了一个个小小的倒钩,要扎进人的面皮,然后用力撕扯下一块块血肉来。 三个士卒弓腰缩背,竖起单薄的棉袄领子想要挡住呼呼吹打在面庞的寒风,然而无济于事。 贼头喃喃地骂了一句,说:“北边的军队穿的袄子可真厚实。” 他的棉袄破了个洞,从中漏出几张破破烂烂的灰黑色的废纸,这样的衣裳无法御寒,冻得他黑瘦的脸发青。 老蚊子渐渐低声哼唱起来,贼头听不清,就说:“你大点声。” “不敢大……”老蚊子喃喃道,“不能大啊……” 赵敬屏不语。 他年纪轻耳力好,听清了老蚊子的哼唱,也明白老蚊子为什么不敢大声唱出来。 老蚊子唱的是一首民间流传的童谣,现在已经被严令禁止了,一旦让别人听见,说不定就要安上一个动摇军心的罪名。 举秀才,不知书。 察孝廉,父别居。 寒素清□□如泥, 高第良将怯如鸡。 赵敬屏像是被针扎了似的,削薄的脊骨重重一抖。 一片沉默的寒风里,这一方小小的角落,只有老蚊子沙哑模糊的声音在低低地回荡。 “我……”良久,赵敬屏,这个话少、安静、羞怯的年轻人慢慢开了口,他声音很低,满是踟蹰和犹豫,仿佛明知道不该说出口,却还是忍不住说了。 “我父亲,是宁陵赵氏的人。” 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故事。 宁陵赵氏的公子从云端上走下来,爱上了一名寒门的姑娘,想要娶她做正妻。 然而以那名姑娘的家世,做宁陵赵氏公子的妾室都属高攀,更罔论正妻。为此公子与家族生出了巨大的摩擦,直到他得到消息,家族要清除掉那位姑娘,将他们眼中鬼迷心窍的公子掰回正道。 公子匆匆赶去阻拦,以死相逼,和家族彻底撕破了脸,放言要脱离家族。 宁陵赵氏将这个不听话的子弟逐出家族,从此他虽然还能保有姓氏,却与家族没有任何干系了。宁陵赵氏的麒麟子成为了一个死人,公子孑然一身,放弃了自小唾手可得的名望、地位、财富,和姑娘成婚生下一子,取名敬屏。 所幸这场热烈的、不顾一切的爱情并没有以狼狈滑稽的方式收场。寒门和庶民不同,家里有些产业家底,不用落到吃糠咽菜的地步去,夫妻二人琴瑟和谐,十分甜蜜。但不幸的是,赵敬屏十岁那年,母亲一病不起,最终离世。而他的父亲强撑着打理了妻子的后事,整合了家中的产业,于半年后忧思成疾,同样病逝。 父母离世后,赵敬屏一个十岁的孩子独自支撑着家业,在赵氏宗族眼里,成了一块巨大的肥肉。然而等他们千方百计夺走赵敬屏手中的产业之后,赵氏宗族也并没有落到什么好处。 赵敬屏的父亲纵然假死除族,依旧有过去的故人愿意在私底下照料他的子嗣。那是一位世家的大人物,只随口一句,赵氏这样的微薄寒门立刻迎来了灭顶之灾,赵敬屏在大人物有意无意的照拂下避开了祸事,拿回了产业。 天有不测风云,那位肯照拂他的大人物卷入了争斗中,棋差一着落败身死,赵敬屏失去了庇护,他手中那些产业很快又被夺走,彻彻底底败落,变成了连寒门也不如的庶民。 赵敬屏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黝黑瘦长,掌心指节冻得肿了,有几个血口正渗着血。 他自幼蒙父亲教导诗书,写得一手好字,然而什么用都没有,南齐的科举虽然未废,但数年不开一科,与废弛没有什么区别。朝野高位由世家名门占领,即使是襁褓中的幼儿,身上挂几个四五品的虚衔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赵敬屏曾经听父亲提过,他七岁那年,就已经担任秘书郎一职。 老蚊子看着年轻人眼底隐隐约约难以掩饰的愤恨,和贼头对视一眼,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但很快又消散了,若无其事又带着几分油滑:“反正咱们这些人命贱,没人拿咱们的死活当回事,咱们自己总得拿自己的死活当回事吧。”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49 首页 上一页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