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把偶人翻过来,不敢轻动,将生辰八字一面朝上,隔着手套捧起来放进木盘中:“呈给皇上。” 皇帝的生辰八字一般来说很难瞒得风雨不透,但也绝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得到的。桓悦只打眼一看,就看出了这是自己的生辰八字。 “太后。” 桓悦那层包裹在温言细语之下的真实面孔,终于隐隐约约浮现出了一点苗头,他在宫人端着的盘子底部扬手一掀,伴随着一声闷响,那形貌诡谲染着不知道是鲜血还是朱砂的偶人飞出去跌落在地面上,骨碌碌艰难滚了两圈,掉落在太后母女不远处。 . “母后!” 福容大长公主发出一声近乎崩溃的啜泣声,她仰起头,血混着汗水从她额间滚落下来,但金尊玉贵的大长公主根本感觉不到疼痛,无限的恐惧和怨怼攫取了她全部的心神,以至于当太后犹豫又挣扎地游移着目光时,对上的是女儿怨恨的眼神。 太后到底是个母亲,被女儿这样怨恨的注视着,心底禁不住生出了无限的寒意与隐隐的后悔。她嘴唇开合两下,正当大长公主以为母亲态度松动,从而心生希望时,太后却又逃避一般偏过头去,因年老而气血暗淡的嘴唇紧紧抿了起来。 福容大长公主的心终于彻彻底底凉了。 论起察言观色,从小娇惯的大长公主远远不及桓悦,但论起对母亲的了解,这天底下再没别人胜得过亲生女儿!因此桓悦在进入慈宁宫之初还需要披着温和的皮,谨慎留意太后的反应,但大长公主却是在母亲第一次流露出隐带惶恐的神色时,心就蓦然沉了下去。 她是太后的女儿,从孝道上来说,身为人子不能对母亲有丝毫不敬。但福容大长公主想一想年纪幼小的儿子,想一想待她如珠如宝的丈夫,再想一想母亲做下这等大罪,却丝毫没有顾及她这个独生女儿,心底的犹疑顿时就被怨怼完全压了下去。 咣一声闷响,福容大长公主最后深深叩首,这一下用力大的连明湘都惊疑不定地看过来,而大长公主磕完这一记,像是抱定了大逆不道的决心,猛地站起身来,踉跄一下,再度转向桓悦跪倒:“皇上,妾此前全然不知 䧇璍 母后居然敢做下如此恶事,但此事并非她一人之责,乃是梁家从中教唆,发泄不满的缘故!” “哦?”桓悦挑起了形状优美的眼梢。 刹那间太后猛地抬首:“住口!” 亲生女儿拼命叩首不能让她动摇,提及娘家倒是踩在了她心底最敏感的那根弦上。太后连看都没看大长公主,仿佛破釜沉舟般厉声喝道:“你们这对奸夫□□,闹出同宗□□的丑事,为此杀了善儿灭口……” 她话没说完,皇帝身边的侍从已经顾不得尊卑上下之分了,猛扑过去打断了太后未尽之语。 桓悦的面色已经不能用难看形容了,他右手一抬,喻和立刻会意,将殿内大部分侍从遣了出去封口。 “不对!”在他身后,明湘疑惑地蹙起了眉,低声道。 桓悦即将出口的话卡住:“什么?” 明湘一手抱着手炉,另一只手被他牵着抽不出来,只好扬一扬下巴示意:“太后脸色不对——太红了,瞳仁和正常情况下比起来缩小了,情绪也过分激动——去请个太医来,她是不是吃错药了。” 明湘说吃错药那就真是字面上的意思,不含讥讽。同时桓悦一怔,忽然意识到太后今夜的表现确实说得上怪异——那个偶人搜出来之后,太后甚至都没想过砌词狡辩推脱,连全然不知所措的福容大长公主,第一反应都是咬定牙关坚决不认,还是看见太后明显不对的神色,才闭口不语了。 ——这等足以连带母家和女儿全都赔进去的大罪,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要争取一下才对。太后却跳过了‘死不认罪’的流程,直接以态度默认了罪行,根本不符合人性! 更不符合太后的秉性。 桓悦一边丢了个眼神,示意喻和去请太医,一边拉住明湘往后退了几步——他还真担心太后暴起伤人。 福容大长公主没听见明湘和桓悦的对话,自从太后恨恨骂出口开始,她就面如死灰地僵立在原地,恐怕生吃了太后的心都有。 侍从要将大长公主先拉开,手还没碰到大长公主,她已经猛然回神,疯了一样朝着太后扑了上去:“梁家那群渣滓算什么东西!一肚子斗鸡走狗惹是生非的玩意,你要为了他们害死嫡亲的女儿外孙吗!” 两个侍从都没拉住完全崩溃的大长公主:“康儿才多大,才多大!你一声不吭做下此等大罪,是嫌我们娘俩活的太长,要送我们下去陪你的好侄子是么!你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有没有半点人性啊!” 她的尾音已经全然转为哭腔,神情却狰狞怨怼到了极点,侍从眼疾手快在她颈后一劈,大长公主应声而倒,与此同时太后忽然眼睛一闭,侍从的手刀还没落到她颈后便已经昏了过去,母女两个双双跌进了女官的怀里。 “这都是什么事啊!”明湘揉着眉心。 慈宁宫宫人早在明湘来之前就被宫正司押走审讯,其中大多数人都是普通宫人,根本不用上刑,一吓就竹筒倒豆子说的差不多了。 “有一段时间了……” “说清楚!” “我真的记不清楚了……啊,是大概一个月,一个月之前!” “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求求你,我什么也不知道!” 尖锐哀求的各色背景声中,宫正司司正举起墨迹淋漓未干的口供,眯起眼对光一照:“走吧,去向皇上复命。” “慈宁宫内殿宫人已经全部经过审讯,根据零散口供总结,太后埋藏巫蛊这件事极其隐秘,应该只经过了慈宁宫女官郑氏、慈宁宫大宫女月季、大宫女迎春三人之手。其中,巫蛊是宫女迎春借出宫之便,从京中一个在高门大户后宅交游的接生婆那里弄来的,据迎春供述,接生婆姓吴,外人都叫她吴婆子,借身份之便出入内宅,时常帮助后宅妇人弄些偏方巫术之类的邪门歪道,还需要找到吴婆子进一步核实。” “此外,据月季交代,太后在最近一个月里,脾气明显变得更加坏了,慈宁宫宫人动辄得咎……” “太后近来接见命妇的名单都有存档,微臣已经命人去调阅了……” “慈宁宫上下不严格,往来进出记录难以统计……” 汇报声中,桓悦美丽的面容仿佛冻结成了一座动人的冰雕,声音冷静平定:“去调鸾仪卫来,叫风曲亲自入宫。” “衡思?”明湘似乎猜出了他所思所想,“你是要查……” “消息是从文德殿、福宁殿或凝和殿走漏的。”桓悦简单道,“你我的关系她怎么知道?梁善的死因本来已经尘埃落定,又是谁重新误导了她?”
第150章 都得活着回去。 “是, 是……”刘太医擦着额头的汗,颤巍巍禀报,“是中风。” 明湘和桓悦对视一眼, 彼此都在对方的眼底看出了诧异无奈。 太后年轻时身形窈窕玲珑, 一直到先帝过世时还保持着纤细的体态。先帝过世之后,她无需再克制饮食讨皇帝欢心,身形便迅速圆润了起来。现在看上去并不臃肿,那是因为原本过分苗条的底子在, 事实上,如此这般迅速发胖,对身体的损害极大。兼之她日常饮食重油重盐,脾气又不好,喜怒无常,如此一来, 中风似乎也不奇怪了。 明湘揉了揉眉心, 转而问刘太医:“太后现在说不出话来, 也是中风所致?” 刘太医点头:“失语是中风常有的症状。” “那么。”明湘顿了顿,“你给太后把脉的时候, 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刘太医微一思索:“臣查看了太后的脉案,刚才又亲自把了脉,发觉太后近月有余明显表现出肝阳上亢的症状。” 他犹豫了一下:“这症状不太寻常, 负责给太后诊脉的是王封王太医, 他为太后开了对症的汤药,如果按照汤药定时服用,症状应该有所缓解。” “太后没有用药?” 刘太医反而摇头:“臣方才诊脉时, 刻意问了太后的侍从, 太后应该是服用了王封开的药, 然而却没有丝毫好转,反而症状明显加重。” 老太医深吸一口气:“臣不敢妄下论断,但太后的症状与常理不合,所以……” 他的话顿住,没有继续说下去,然而明湘和桓悦都已经听出了刘太医的未尽之语。 ——有人在太后身上动了手脚。 “喻九。”桓悦道,“你持朕的令牌出宫,传召夏院正及几位太医入宫,立刻前来会诊太后的症状。” 刘太医松了口气,擦了擦汗。 太医院的会诊结果并不乐观。 根据夏院正等太医仔细商议之后,得出的结论是,太后近来一定服食了药物,但由于剂量很小,把脉时只能看出肝阳上亢,又因为剂量很小,所以太后对外的表现只是变得更加脾气暴躁,没有出现其他明显的症状。 “服食了药物。”明湘问,“什么药物?” 夏院正思索片刻,凝重道:“郡主应该听说过寒食散。” 寒食散! 这是早就被宫中列为禁药的东西! 明湘颔首,夏院正说:“服用寒食散后,常会有心情忧愤,举动不安,喜怒无常等症状,与太后的表现大致贴合,所以臣斗胆断定,太后服食的药物哪怕不是寒食散,也是与其功效、作用极其相似的药物。” 宫正司的女官浩浩荡荡来了又去,将慈宁宫从上到下搜查了一遍,最终在后殿一角的落地大花瓶里发现了一个可疑的、小指大小的粉盒。 “就是它。”夏院正和鸾仪卫的指挥使头并头挨在一起,语气肯定,“丹朱散,寒食散的改良产物,不如寒食散发作迅速,但轻易吃不死人,前朝士族服散成风,男子多用寒食散,女眷则常用此物,” 但这东西在大晋是已近绝迹的禁药,比寒食散还难找,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夏院正谨慎地开口:“丹朱散的服食分量需比寒食散更大,太后服食的分量很小,按理说起不到什么作用。” “丹朱散不是太后主动服食的。”桓悦说,“有人在太后饮食中掺杂分量细微的丹朱散,使得她变得越发喜怒无常,头脑昏沉。” “后殿不是谁都能进的。”明湘寒声道,“把太后贴身的宫人全都送去宫正司审问,看看到底是谁把这个粉盒抛进了花瓶里。” 咕咚一声,王顺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开了口:“皇上,郡主,这个……慈宁宫的宫人管束可能没有那么严格。” 明湘:“……” 桓悦:“……” 明湘自忖也算是见多识广,再没听说过慈宁宫这般管理不严的宫室。她的郡主府与文德殿福宁殿一样,内外分明异常谨慎。能进寝室服侍的一定是贴身的几个侍从,内院与外院的侍从职责和活动范围绝不重叠,连屋子里和院子里的侍从都各有划分,一步不能多走一眼不能多看,绝不可能出现慈宁宫这样的情况:院中的粗使宫人被拉去扫殿中的地,一旦出事整座慈宁宫都乱起来,宫人进进出出没人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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