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其言咳嗽一声,接过话来解释道:“李景呈上来的案卷证物我都看过了,按照如今的线索查下去,便像是一桩侄杀叔的人伦惨案了。” 他和明湘更为相熟,说话比起李景更没有顾忌,大刺刺点破了“侄杀叔”这个李景讳莫如深的案情关键。 李景目露惊恐之色,下意识瞥向明湘。 明湘乌黑浓密的长睫低垂,遮住了她眼底的神色。她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思索片刻,才问:“案卷在吗?” 李景连忙将放在一旁的木匣双手捧起:“回郡主,案卷在这里。” 案卷比起李景的陈述,更要细致很多,足以看出李景办事谨慎。譬如在证人证言已经明显指向曹伯正的情况下,他仍然核实了其他几个与曹耀宗有矛盾的人物有无作案机会。诸如此类细节,均已经细细挖掘,不留死角。 饶是明湘用挑剔的目光去看,都不得不承认,李景能在七日中查实这许多案情,是下了极大的功夫。 半晌,她翻完最后一页,面上依旧是那幅无波无澜的淡然神情。 明湘抬起眼来,目光落在了章其言身上:“大司寇怎么看?” 章其言笑了笑:“有点巧了,这桩案子早不发生晚不发生,偏偏赶在徽宁三年年末,倒像是有意……” 他顿了顿,没将最后那个词说出口。 下一秒,明湘说出了章其言的未尽之语:“影射君王。” 李景心下咯噔一声,几乎想要立刻捂上耳朵。 ——影射君王! 是了,如果将曹耀宗这起案子掐头去尾,单看这叔侄相争,侄儿杀叔的情景,不正与当今皇上尚是皇太孙时,与其叔魏王的争斗一模一样吗? 自徽宁元年鸾仪卫建立,西市外杀的血流成河。那之后,所有人绝口不敢再提,至今虽然只有短短三年,等闲却已经听不到半点风声了,就好像亲历者都已经将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但明湘知道,那些汹涌的波涛正掩藏在看似风平浪静的水面之下,随时可能复苏。
第5章 北有鸾仪卫,南有采莲司 明湘抬眼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 阴沉的天色预示着另一场雪即将降下,徽宁三年的末尾注定要笼罩在连绵不绝的风雪里。 先帝驾崩,国丧三载。国丧的结束意义非凡,在禫祭先帝、祭祀太庙,向天下宣告国丧结束之前,不宜再掀起有损皇室颜面的非议。 明湘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拨了拨腕间赤玉珠串:“这桩案子不早不晚,偏偏掐在三年国丧的尾巴上,若是传出去,免不了又要翻起旧事。” 她平静地做出了决断:“此案交由鸾仪卫来查,有劳大司寇将案卷及相关人等移交鸾仪卫,稍后我会上书陛下陈明缘由。” 章其言面色微微一松,拱手道:“多谢郡主。” “大司寇何须多礼。”明湘摆手道,“监察搜捕暗探乱党,本就是鸾仪卫分内之责。” 事涉天家阴私,这起案件查不查、怎么查都需斟酌。查出实情不见得有功,若引出背后阴私更是大大过错。除了掌管鸾仪卫,身为皇族一员的明湘,其他人还真难下手。 章其言也知道这个道理,因此尽管明湘出言宽慰,他却不可能当真不领明湘这个情,心知欠了明湘一个人情。 他端起茶盏润了润喉,道:“我已经对参与此案的人下了封口令,但定国公世子、永靖侯三公子等人对案情十分好奇,曾派人来询问过,终究不可能全然隐瞒。” “放心。”明湘笑了笑,那笑容很浅,一闪而逝,“等他们知道案子移交鸾仪卫,自然就不敢再打听了。” 将烫手山芋抛了出去,章其言心情大好。他和明湘又就朝中形势聊了半个时辰,才起身告辞。 明湘点头:“天寒,我吹不得风,就不亲自送大司寇了——风曲,你派人送大司寇与李侍郎回刑部,顺便将证物证人都带回北司。” “是。”一个声音从门口轻轻响了起来。 李景抬头,只见不知什么时候,廊下立着一个灰色衣裳的人,想来就是湘平郡主口中的“风曲”,却不知是哪两个字。 他只觉得这个名字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一直到随着章其言走出郡主府的大门,回到了马车上,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风曲,风曲! 这是传闻中鸾仪卫的统领之首,神出鬼没极少现于人前,但鸾仪卫每一次出手、每一场行动,背后都有他的影子。很多人厌恶他、恐惧他,却又忌惮于鸾仪卫的权势,不得不恭顺待他。 想不到这样一个传说中双手沾满鲜血,残忍冷酷的人物,居然如此温顺谦和。 李景心头一颤,只听身旁的章其言道:“你不必怕,这件事交由鸾仪卫处置,就等于将麻烦从刑部甩出去了,无论查出什么,都与你无关。” 李景连忙道:“多谢大司寇替下官奔走,下官感激不尽。” 他顿了顿,实在按捺不住内心好奇,低声问:“大司寇,这起案子背后难道真的别有内情?” 章其言摇了摇头:“有没有内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在国丧结束的关键节点上,半点风浪也不能有。” 说到这里,章其言看了李景一眼,又道:“何况,这案子来的太巧,我感觉有些问题。” 能坐到六部尚书的位置上,章其言的心思之深、直觉之准,早不是“巧合”二字能轻易蒙蔽过去的。虽然目前这起案件中还没有更为可疑的地方,但只要直觉不对,章其言就不会轻易放过。 ——这也是他当机立断将案件移交鸾仪卫的缘故。 郡主府里,梅酝也正好奇地问:“郡主,这桩案子只是恰巧撞上了国丧结束吗?还是哪里有疑点?” 明湘任凭梅酝为她轻轻按着肩膀,道:“巧合二字,本来就足够可疑。” 她能走到今日这一步,靠的是心细如发、百般算计,从不轻易放过任何一点可疑之处。更何况,这桩案子看似寻常,但明湘却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了一点熟悉感。 梅酝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废魏王子嗣旧部早已经死透了,若确实有人从中弄鬼,必然是南齐采莲司。” 北有鸾仪卫,南有采莲司。 相比大晋成立三载的鸾仪卫,南齐采莲司的历史则要长久的多。自从六十年前齐朝皇帝携贵胄世族仓皇南渡,便设立采莲司作为天子心腹,监察百官、刺探晋朝情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重回北方,南北一统。 采莲司历史悠久,齐朝又曾在北方七州盘桓百余年,因此采莲司对大晋的渗透,远比鸾仪卫对南朝的渗透深。 明湘闭了闭眼,复又睁开:“这桩案子交给可靠的人查办,鸾仪卫盯紧京城内外,大年初一禫祭先帝之前,不能出半点岔子。” 风曲应道:“郡主放心。” 他的声音甚至称得上柔和,然而其中却蕴藏着深深的杀伐之气:“暗中弄鬼的鼠辈,鸾仪卫杀的多了,绝不会有所错漏。” 明湘嗯了一声。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去将府门关上,对外就说本郡主又病了,不见客。” 梅酝立刻会意:“太后。” 明湘颔首。 昨夜皇帝留宿湘平郡主府,今日回宫问罪安平侯。以太后的眼光,她根本不会考虑安平侯犯错与否,只会认为明湘在皇帝面前说了安平侯的坏话。 太后阻拦不住皇帝发落安平侯,一定会传明湘进宫责骂训斥。 明湘不怕太后,不过如今天太冷,她很不情愿千里迢迢出门挨骂,索性装病。反正太后又不能砸了郡主府的大门,将她强行拖进宫去。 她还是说的晚了,前去传话的侍从还没走出正院的门,负责守卫郡主府的护卫匆匆来报:“郡主,宫里的人已经进了长安街口。” 明湘一哂:“来得倒快。” 她伸出一只手来,对梅酝道:“扶我去暖阁里躺下。” 一盏茶之后,侍女琳琅将太后身边的大太监王顺引进了东暖阁。 “王公公来了。”明湘的声音从帐幔里低低传出来,“是太后知道我病倒了,特意派王公公来探望的吗?” 王顺唇角不易察觉地一抽。 太后当然不是让王顺来探病的,她的原话是“叫那丫头进宫来,哀家倒要问问她,哀家和安平侯哪里得罪了她”。明摆着是要就安平侯一事问罪明湘。 心中这样想着,王顺谦恭地低头道:“太后想念郡主,想请郡主入宫叙话,没想到郡主抱恙,太后知道了,必然万分担忧。” 帐子里,明湘歉疚道:“让太后为我担忧,是我的过错,湘平身体孱弱,今日皇上回宫时,我出门送了两步,吹了风就有些发热,只能等病愈再入宫了。” 王顺连忙道:“郡主一片孝心,真是天地可鉴!” 明湘和王顺进行了简短又虚伪的客套之后,王顺立刻起身,表示自己要回宫去向太后复命,不能久留。 明湘再三挽留。 王顺坚决辞行。 琳琅一路将王顺送出府门,从袖中塞了个荷包过去。王顺在袖底一捏荷包,对重量颇为满意,笑容更加真挚。 直到上了车,王顺脸上的笑容才收起来。他身边跟着的小太监是他新收的干儿子,见王顺面色缓和,小心翼翼问:“干爹,太后娘娘会动怒吗——她老人家命干爹您传召湘平郡主进宫,可这……” 可湘平郡主根本没跟着进宫啊! 她那借口还颇为敷衍,敷衍到小太监都能听出不对劲来。太后听了这个敷衍的回复,不恼火才怪。 王顺瞥了一眼忧心忡忡的干儿子,慢悠悠道:“太后娘娘动怒,也发落不到咱们头上来。” 言下之意是,太后的怒火全对着湘平郡主去了,不会迁怒他们这些跑腿的宫人。 他有心提点干儿子,刻意加重语气:“神仙打架,咱们这些奴才跑腿传话也就罢了,哪一方神仙都得罪不起。” 小太监能被王顺收为干儿子,本就是一等一的机灵,顿时明了了王顺的言下之意—— 太后身边的奴才断不能吃里扒外,可太后一没有子嗣,二来眼光又不够长远,且年纪大了,若是为了忠于太后,把权势正盛的湘平郡主得罪了,未来可就大大不妙。 所以,两方奉承,八面周全,才是最好的做法。 他笑嘻嘻奉承:“是儿子愚钝,多亏了干爹提点!” 王顺笑着瞥他一眼:“猴崽子。” 他朝着帘外扬声道:“回宫!” 停在原地的马车动了起来,调转方向,朝着皇宫驶去。 “王顺是个聪明人,真难得,慈宁宫竟然还有聪明人。”明湘从碟子里拈起一枚剥了皮的蜜橘,含了一瓣在口中,“这一拨蜜橘不错。” 风曲又从桌上拿了两个蜜橘,十指纷飞,寻常人甚至连他的动作都没看清,那两只蜜橘的皮已经化作两朵绽开的花。风曲将剥了皮的橘子放进碟中,继续为明湘剥新的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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