幂篱已经摘了下来,那张端丽的面容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掌柜面前。掌柜不好去看明湘这个女眷,只好去看桓悦,一望之下几乎为他容貌所慑,打了个磕巴,才支支吾吾说出了来意。 德胜楼三楼的六间房虽说按天地玄黄排出了次序,然而实际上除了玄字房位置最好,其余五间都相差仿佛。因此玄字间价格最贵,其余四间则略逊一筹——最后一间一向不对外开放,是要留着给某些突如其来的贵客,又或是给德胜楼的主家用的。 而这样尊贵的客人,一般自矜身份,是不会介怀这间房不是最好的,更不会因此大动干戈地计较。所以德胜楼也就放心大胆地依旧将玄字间事先订了出去,然而今日,另来了一位他们断断得罪不起的贵人,指名便要最好的那一间。 “哦。”桓悦一手支颐,恍然大悟,“原来你的意思是,要我们现在把这间房让出去啊!” 掌柜连连擦汗:“不敢不敢,您说笑了,荒字间除却位置不及这里,其他的那是完全一样,但求您怜惜小人,德胜楼小本生意,得罪不起那位贵人,您发发善心,给小人行个方便。” 他这话乍一听像是在道德绑架,实际上却是为了给桓悦一个台阶下——这位也是官宦人家的公子,年纪轻轻心比天高,身边还带着女眷,若是为了脸面抵死不肯,到时候和那位贵人冲突起来,他们德胜楼也讨不了好。掌柜自己把身段放低,话里话外只说求桓悦发善心可怜自己,就给了桓悦一个顺理成章下台阶的机会。 ——之所以掌柜会这样想,是因为明湘素来谨慎,从前也不是没遭遇过暗算,是以为了避免泄露行踪,琳琅过来订房间时,用的是个郡主府对外常借来用的身份:汤阴伯世子。 汤阴伯是老资历的勋贵了,在朝中声名不显平平无奇,属于勋贵中的透明人。不过汤阴伯世子的招牌却很好用,因为他是桓悦做太孙时的东宫伴读之一。虽然不比赵珂这个既是伴读又是表亲的伴读佼佼者,不过也是桓悦面前很得用的年轻官员之一,现在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去年奉命到地方巡视去了。 汤阴伯世子和明湘关系不坏,他大姐的亲事还是武安王妃在时帮忙牵的线,因此明湘有时候借他招牌用一下,汤阴伯世子也不介意。 掌柜一番苦心也算少有,然而却漏算了在场两位的反应。明湘和桓悦目光同时投向了他,桓悦满脸好奇地问:“是哪位贵人?” 掌柜愁眉苦脸地犹豫片刻,不知该不该说。 明湘耐心不多,举起茶杯示意送客。 掌柜顿时急了,忙不迭道:“是…是我们德胜楼主家的儿子,王阁老的亲外甥,平江侯世子。” 平江侯世子,怪不得掌柜要开口请‘汤阴伯世子’把玄字间让出来。 桓悦表面不显,心里已经涌起了怒火——倒不是为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平江侯世子,而是为了新上任的吏部尚书兼新任阁臣王宣。平江侯在朝中籍籍无名,他的亲儿子倒敢打着王宣的旗号招摇,全然不知半点分寸——王宣是他千挑万选选出来的刚直之臣,平江侯世子在外打着他的旗号行事,万一撞到御史头上,又是一场麻烦事。 然而比他出声更早的是明湘。 她冷笑一声,淡淡道:“德胜楼不是成国公府的产业吗,什么时候平江侯府倒成了主家?” 掌柜张大嘴,往后倒退一步,一时目瞪口呆。 朝臣经商一不小心就会被扣上个与民争利的帽子,因此置办产业时大都十分小心,绝不会对外宣扬自己有几处产业。除非是梁王那样不沾朝政,只需玩乐的天潢贵胄,御史们恨不得他一心扑在别处,千万别去插手朝政,才能毫无避忌地置办产业,满京城都知道重檐楼是梁王的生意。 ——面前这位是怎么知道的? 他顾不得男女大防,震惊地盯着冷笑的明湘。 有鸾仪卫在,京城中有什么事是明湘不知道的? 她望向桓悦,果然只见桓悦面无异色,但明湘知道,他心里一定更加恼怒了。 明湘在心里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握住桓悦的手,正要说什么,却只见梅酝猛地抬眼望向房门。 下一刻,三楼走廊上遥遥传来呼喝之声,由远及近逐渐靠近房门,喧哗声脚步声不绝于耳,转眼间近在门外。 掌柜意识到世子爷等不及了,面色顿时由白转青,在听见走廊传来一声“把人给我弄出来!”之后,简直可以说是面无人色了。 他心里叫苦,暗怪世子爷沉不住气——先不说公然赶客就相当于把玄字间的客人得罪死了,只说三楼其他房间中也不乏贵胄,这样一闹之下,德胜楼的名声还要不要? 掌柜连忙深深一揖,赔罪道:“请贵人恕罪……” 他着急说完话出去阻拦,却还没等他说完话,房门外的喧哗之声突然戛然而止,下一刻一声长长的、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冲天而起,其声震天,响彻了整座德胜楼。 房门外,守门的鸾仪卫腰间佩刀都没出鞘,一只乌黑的靴子踩在平江侯世子的脸上,冷冽目光淡淡一扫,顿时将其余几个纨绔及其侍从吓退了大半。 平江侯世子半边脸都肿了起来,脑袋还被踩着,酒意立刻散了大半,无奈脸紧贴着地面,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他的侍从试图冲上来解救自家世子,被另一个鸾仪卫一刀鞘抽过去,七零八落倒了一地。 德胜楼从上到下已经完全乱了起来,平江侯世子那声惨叫仿佛遭受了十大酷刑,整座德胜楼的客人都为之惊动。 玄字间的门开了,掌柜一个箭步冲了出来,看到这一幕眼前一黑,连忙冲上前去:“世子!” 气势凶狠的鸾仪卫一眼瞥见立在门口朝他们微微颔首的梅酝,顿时会意,收脚退开两步,任凭掌柜把平江侯世子扶起来。 三楼其他房间的门也陆陆续续地开了,不远处的门前露出一角绿色的衣裙,数名侍女簇拥着一个少女,好奇地张望过来。 平江侯世子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眼瞥见不远处的少女,愣了愣,旋即面色赤橙黄绿青蓝紫轮番演变,下一刻眼中迸射出暴怒的光。 他一把推开正在和鸾仪卫交涉的掌柜,手抬到一半想起对方把自己的脑袋踩在脚下的画面,终于还是胆怯地后退一步,在重新簇拥过来的侍从们的护卫下,恶狠狠指向鸾仪卫的鼻尖:“你们是哪家的,报出名来!” 掌柜都快跪下给他磕头了:“世子!” 平江侯世子却根本听不进掌柜的话了。不远处那少女是礼部侍郎常杨的小女儿,而平江侯世子倾慕常杨次女已久,无奈常家,看不上平江侯世子这等纨绔子弟,而礼部侍郎清贵,平江侯府只要没有失心疯,就不可能强行逼迫常家嫁女。 辛辛苦苦讨好心上人许久未遂,如今还在心上人的妹妹面前丢了大脸。平江侯世子都不敢想象常家知道这件事之后的反应,只能暴怒地将怒气发泄在玄字间这拨人的身上。 他指着鸾仪卫的鼻子,发出了恶狠狠的声音:“我是平江侯府的世子,我舅舅乃是……” 他还没来得及报出自己舅舅的尊姓大名,只听梆的一声闷响,平江侯世子再度应声倒下,双眼紧闭昏迷不醒,咣一声砸在地上,那声音单听着就让人替他头疼。 平江侯世子脸上缓缓浮现一道高高肿起的红色印记,仿佛一个刀鞘拓印在了脸上。 场中一时陷入死寂。 下一秒,颤巍巍回过神来的掌柜大叫一声扑上去抱住倒下的平江侯世子,场面瞬间乱成一团。 鸾仪卫望向门口,等待指示。 玄字间门口,桓悦面色难看的立在那里。明湘站在他身侧,一手牵着桓悦,一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是个安慰的姿态。 ——在平江侯世子嚷出王宣的名字之前,桓悦做了个手势,示意鸾仪卫干脆利落地打晕了他。 “你们大胆!你们放肆!” 平江侯世子那群狐朋狗友中,终于有人惊恐万状地回过神来,指着桓悦和明湘,发出了不知死活的威胁:“他奶奶的,敢在老子面前撒野,你们等着!” 这群纨绔子弟都是勋贵府中不成器的子弟,除了平江侯世子外,都不是袭爵长子,家里娇惯,一个个都是飞扬跋扈的脾性。短暂的惊恐之后,发觉没在官宦子弟中见过桓悦这张脸,顿时重新抖起了威风,无奈慑于守门的鸾仪卫无人能敌,只能在嘴上讨些便宜,短短片刻间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桓悦自打生下来,还从没被人这样骂过。当年废魏王和他相争,也要维持表面的叔侄情谊,旁人更是恨不得将皇太孙捧到天上去,因此桓悦越听,脸色就越是难看,偏他容貌绝丽,纵然动怒,也是美人生嗔。非但不具备威慑力,反而引得其中一个纨绔说了几句不干不净的话。 明湘当即作色:“梅酝!” 她一直站在桓悦身后半步,被桓悦和梅酝有意无意挡在身后,而今一出声,顿时被人注意到了。有人便笑道:“原来这里还藏着个美人……” 他的话没能说完。 明湘出声的瞬间,梅酝已经动了。 没有人看清这个少女的动作,她似乎刚从原地抬步,下一刻便越过倒在地上的平江侯世子及其随从,凌空扑到了方才不干不净说话的那人面前。紧接着咣当一声巨响,那人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从三楼走廊飞起,越过众人头顶,重重砸上了二三楼之间的楼梯,像是一棵被砍倒在地的树,骨碌碌沿着楼梯滚了下去。 “……” 场中再度陷入沉默,片刻后不知是谁大叫一声,所有人看梅酝的目光像是看到了杀神,顷刻间你推我挤,朝着楼下拔腿狂奔而去。 然而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今夜守在暗处的鸾仪卫和禁卫军不知凡己,方才让这群醉鬼上了三楼当面冲撞皇帝已经算是失职,而今梅酝既然动了手,没有皇帝与郡主的吩咐,谁敢放走他们? 于是这群纨绔还没冲到楼梯口,就看见了雪亮的钢刀。 明湘抬手按了按眉心。 “衡思。”她轻轻拉了一把桓悦,“我们不……” 她的话还没说完,不远处的另一间房门口,出现了一张呆若木鸡的脸。 这张脸属于赵珂,旁边还站着他的未婚妻李小姐,这对悄悄出来约会的未婚小夫妻惊得忘记了在外人面前保持距离,手牵手站在门口:“皇……皇上,郡主?!” 赵珂的眼睛机械地、木然地下移,移到了桓悦和明湘还牵在一起的手上,瞳孔剧烈颤抖两下,表情仿佛天崩地裂,紧接着他拉着未婚妻后退一步退回房中,啪的一声重重合上了门。
第94章 桓悦探手把她抱过来。 咣当! 房门被重重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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