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还没等他们出列禀奏,刑部尚书章其言一个箭步抢先出列,先陈述了昨晚数位勋贵子弟大不敬皇帝一事,而后恳请皇帝依法处置。 满朝皆惊,那几位勋贵子弟的父兄更是有如晴天霹雳——桓悦说话一向不打折扣,命人把那几个勋贵子弟投入刑部大牢, 那就是当真连带着随从奴仆全部投入牢中, 连个回去报信的都不留。因此他们的父母甚至还不知道儿子犯下了大错, 已经关在牢里了。 大不敬! 那是什么罪名! 一旦坐实了大不敬,不必担忧那个该死的不孝子, 直接洗干净全家老小的脖子等待上路吧! 于是惹祸的纨绔父兄们纷纷骇然失色出列跪地请罪;其余勋贵们连忙出列求情;文臣们虽然惊讶但打压勋贵已经成了本能,于是一个个穷追不舍趁机痛打落水狗;还有个什么话都敢说的邓诲表示这也有皇上轻履险地的缘故,处置纨绔子弟事不宜迟, 但皇上您出宫也是劳民伤财大大不该。 一众勋贵队列里, 平江侯悄悄白了脸色。 这几个不都是他儿子的狐朋狗友吗?他儿子昨晚也没有归家,和这群纨绔鬼混去了,如今却没在刑部列出的名单里听到他儿子的名字。 那他儿子哪里去了? 另一个悄悄变了脸色的是成国公, 德胜楼这处产业, 是他为了结好平江侯送与他的, 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送的是平江侯,其实是为了借此拉进关系,交好平江侯那位春风得意的大舅子天官王宣。 事发地点是德胜楼,会不会把他送产业结交平江侯的事情翻出来? 顶级勋贵拉拢天子近臣,这事能做不能说,要做也得捂得严严实实,要是被翻出来,他就完了。 朝臣们七嘴八舌,顿时把严肃的御门变成了市井中的菜场。 桓悦蹙眉,喻和立刻上前一步,高声道:“噤声!”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朝臣们齐齐低头:“臣失态。” 桓悦冷冷道:“新建侯、普安伯、宁阳伯、威化伯,教子不严,御前无状,其情难谅,其罪难恕!” 四个被儿子牵连的倒霉勋贵立刻扑通扑通齐齐跪下,叩首称罪。 眼看皇帝神色不豫,勋贵之首定国公在心里叹了口气,无奈地站出来求情:“皇上,新建侯世子等人虽然无状,但不知者不罪,谅他们也没有胆子冒犯圣驾,只因有眼无珠、行为跋扈,才不慎冲撞了皇上,皇上圣德昭彰,若能给他们一分宽宥,必能使他们知错则改。” 定国公也没办法,他是勋贵之首,往日里享受各府的支持,如今也得站出来替他们说话。总不能真叫皇帝以大不敬治罪,直接把四个勋贵全处置了。 还没等桓悦说话,从来不怕得罪人的左都御史邓大人再度登场。他方才对着皇帝,说皇帝自己出宫往鱼龙混杂的地方跑,被冲撞了你也有责任,转过头来对着定国公,顿时张嘴就是: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勋贵跋扈自立国则久也,唐代太宗曾对尉迟敬德说‘朕观汉史,尝怪高祖时功臣少全者。今视卿所为,乃知韩、彭夷戮,非高祖过。’新建侯世子等人,可有尉迟敬德的功劳吗?尉迟敬德尚且不曾对君主无礼,新建侯世子等人又是哪里来的底气?” 这话说得可太诛心了,定国公脸色当场就变了。然而邓诲是个孤臣,满朝人给他得罪的差不多了,哪里会害怕定国公的脸色,仍然接着道:“国之大事,惟赏与罚,臣恳请皇上依照律令处置。” 勋贵们脸色难看,文臣们正好趁机狂追猛打,当即就有许多文臣站出来附和,口口声声历数勋贵们的罪名,简直是要将勋贵钉死在耻辱柱上。 双方再度吵得不可开交之际,桓悦冷声道:“都住口!” 所有人顿时噤声,再度请罪。 “此乃御门重地,列位乃国之重臣,非市井之徒,何以仪态全无?”桓悦先严厉地斥责了双方,然后下了判决,“新建侯、普安伯、宁阳伯、威化伯,治家不严,教子无道,念在新建侯世子等人无知,各处以杖刑五十,新建、普安、宁阳、威化的爵位,至本代止,若有大功,则发还其孙。” 新建侯等人的脸色顿时变得比死人还要苍白。 谁能想到,放自己家的不肖子出去逛个灯会,就把世袭的爵位给逛没了。 虽然皇上话中仍有余地,‘若有大功发还其孙’,但这个大功的标准是什么,还不是全看圣心? 祖宗辛辛苦苦戎马半生,挣下来个世袭罔替的爵位,就因为这不肖子,硬生生被夺爵了,全家老小跟着喝西北风。 打!往死里打!刑部的五十杖打不死,回家也得打死他! 有句俗话说得好,站着说话不腰疼。 新建侯四人一想下一代就是白身了,那真是比死了还难受,但其他人可不是这么想——好歹这个爵位现在还在你身上,皇上又留了余地,眼看着就要和南朝开战,正是勋贵立功的机会,说不定爵位就又挣回来了呢? 这场朝会终于在各不相同的喜悲中落下帷幕。 桓悦叫住了王宣和赵珂,令他们随自己回文德殿。 叫王宣过去,是为了让他知道平江侯世子的所作所为。桓悦固然要保王宣,却也要敲打他。 王宣很是识趣,先替平江侯世子请了罪,然后表示自己万万不知这兔崽子在外打着自己的旗号招摇过市,必定好生整顿家中子弟,也通知平江侯一同上密折请罪。 王宣是被平江侯世子连累,至于赵珂,桓悦抓他过来纯粹就是为了聊天。 赵珂眼下的黑眼圈分外明显,显然昨天晚上睡得并不好——他在梦里时时惊醒,做梦都梦见自己说梦话将皇帝与永乐郡主的关系泄露出去,然后被挂在城门上,风干成一条僵硬的腊肉。 他惴惴不安,桓悦倒很开心。 桓悦能察觉到,皇姐的态度在一点点松动。就目前的进度来看,说不准再过几个月,皇姐就愿意搬回宫里来长长久久住下了。 这对于桓悦来说,当然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他时常忍不住想要与他人分享这份喜悦,苦于找不到可以说的人。如今赵珂自己送上门来,对桓悦而言,无疑是大大的好事。 尽管赵珂自己并不这么想。 他跟着桓悦进了文德殿,离开的时候双眼无神,脚步虚浮,仿佛刚挨了一顿毒打,又好像在山里挖了十年的矿一样沧桑。 赵珂现在是考功司郎中,而考功司只有在年头年尾才忙碌,七月正是闲季,考功司上下每天在部院里喝茶看邸报。 然而赵珂现在失去了这份清闲的快乐。 桓悦每次处理完手边政务,空闲下来就把他招过去说话。旁人纷纷艳羡赵大人不愧是皇上表兄,东宫伴读,果然极得圣心,只有赵珂一人表情痛苦。 这一天赵珂又在文德殿陪桓悦聊天,快到了晚膳时分,他正准备告退,突然瞥见桓悦的发冠间隐约闪动着一抹朱红,好奇地看了半晌,看出来那原来是一颗颗深红的赤玉珠。 用发冠束发前确实要先结发,但用赤玉珠串结发的赵珂还是第一次见。他在心里感叹一声皇帝就是与众不同,连结发都要高人一等,想着想着忍不住问出了口。 桓悦当即啊了一声,十分贴心地向赵珂介绍了这串赤玉珠串的来历:“这是皇姐赠与我的随身之物。” 既然说到这串赤玉珠串,桓悦免不了要再提几句他与明湘的情意深厚,并举出一二三四五点事例作为佐证。 赵珂悄悄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在袖底给了自己一巴掌。 ——叫你多嘴,叫你多嘴! 作者有话说: 朕观汉史.尝怪高祖时功臣少全者.今视卿所为.乃知韩.彭夷戮.非高祖过。——《新唐书》 这是唐太宗对尉迟敬德说的话,后面那句“国之大事惟赏与罚”也是出自这里。 明天切换一下朔州地图。
第96章 “少了一个人。”他说。 尽管赵珂深受折磨, 十分痛苦,但这其中大部分原因在于赵珂的想象力过分旺盛,并且很爱恐吓自己。 事实上, 桓悦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整天拉着赵珂聊天, 南边的局势日益紧张起来,内阁阁臣们原本的御前阁议也从不定期改成了三日一次,六部乃至五军都督府更是忙得团团转,随时为即将来临的战争做准备。 这把高悬在大晋朝君臣头顶的利剑并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 七月十一, 鸾仪卫急报,初九夜间,南朝突袭嘉州。 当晚,兵部亦收到了来自嘉州的八百里加急,内阁阁臣、六部尚书、定国公等勋贵连夜入宫觐见。 在这种时候,明湘也无法再安心休养, 甚至变得比朝中重臣更忙。她除了要考虑明面上的朝局动荡, 还要将一部分心思放到千里之外暗流涌动的朔州。 朔州, 朔北城 京中北司的批复已经送到,永乐郡主亲自下令, 令朔州三司全力配合鸾仪卫追查采风使失踪一案,如遇阻挠,允鸾仪卫自行处置。 这话中没有说‘先斩后奏’四个字, 但实际上已经把先斩后奏的权力下放给了鸾仪卫指挥使。 拿到郡主亲自签发的手令之后, 指挥使立刻卸下了所有顾忌,开始大刀阔斧的彻查此事。 鸾仪卫已经随着支离破碎的线索,赶到了五水镇。 他们的思路其实很简单, 景尧途中偶然抓获了俞大勤兄弟, 而俞大勤兄弟最后出没的地点是五水镇附近的山林中, 说明景尧很可能行经五水镇。 恰巧,五水镇附近有景尧的一个联络点,那么合理推断,景尧很可能是从这个联络点动身出发的,即使不是,他也很可能在五水镇附近的联络点驻足停留。 他们运气很好,和景尧有过合作的另一队采风使队长曾经来过景尧位于五水镇附近的联络点。同一州府的采风使之间难以避免地会打交道,采风使工作的危险程度又远远不及潜伏在外的青鸟,所以他们常常互通消息,甚至相互借用安置点。 在采风使队长的带领下,指挥使亲自带人,一路赶到了五水镇外的联络点。 景尧是个做事仔细的人,他设置了不止一个联络点,为了防止联络点的信息泄露,景尧使用天干地支给联络点编了号,对外提起时只说编号不说地址。 五水镇附近的联络点编号是戊未。 戊未所在的地方确实隐蔽,五水镇已经是个很小的镇子了,镇外村落稀稀落落不成气象,戊未甚至没在村落中,而是位于村落远处的一处僻静山脚。 这地方堪称千山鸟飞绝,编号戊未的宅院依山,占据附近高点,从宅院中往远处望去,简直天然占据地利之便,居高临下俯瞰附近通往此处的几条小路,只需要派一个人坐在宅院二楼窗前守着,即使有人尾随而来,也是一望而知,全然不能凭借那些稀疏的荒草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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