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她这一句话中称谓变了,仪贞简直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宫里十来年的日子浑像不曾发生过。 她揉揉眼睛,下床趿上鞋——鞋子亦是百蝶穿花的,她幼时初读庄周,不解其意,以蝴蝶仙自居过一阵,恨不得吃穿住行样样都插上两扇蝶翅才满足——走到新燕跟前看她打理:“哪来这么些衣裳?” “晨起少夫人着人送来的,说让娘子将就穿穿,家里几个绣娘昨儿回去团圆,午后返来再为娘子量体新裁。”新燕笑吟吟地捧给她瞧:“少夫人爱好淡雅颜色,难得寻出这两身娇艳的呢。” 其实仪贞从前回来,也留下过几套更换的衣裳,眼下家里人怕她触动心事,尽数束之高阁了而已。 仪贞无意说破,由着新燕张罗梳洗更衣完,相伴往上房去,给爹娘请安。 人俱到齐了。她不知道,平常时节,难得有一家子这样共用早饭的机会:谢时在户部挂职,隔三差五少不得去衙门里应个卯;谢昀更是近乎一手操办了兵武学堂,事无巨细一把抓,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光则在谢府与俞家庄子来回奔波。润鸣年纪小,谢夫人疼惜她,连柴氏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千叮咛万嘱咐,要孙女吃饱睡足穿暖和,日头高了再抱来陪她。 眼下仪贞归来,大伙儿不约而同地聚在一处,既不想让她觉得孤清,亦不想让她认为这是刻意为之。 好在仪贞离家多年,未曾察觉到什么,彼此问过好后,泰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谢氏以武起家,餐桌上的规矩历来没那么严苛,且又少了皇帝这位身份不凡的客人,留下的皆为至亲骨肉,大家共同坐在一张圆桌跟前,较之昨夜尚更融洽几分。 饭毕谢时出了门,谢昀却没去兵武学堂寻衅滋事,笑冲仪贞道:“蒙蒙,下棋去。” 仪贞想起一事来:“是了,你还欠我一套水晶棋呢,棋盘我也要水晶的。” 谢昀甘拜下风:“你还真是要账的一把好手,放印子钱的也没这般利滚利。” 这话被一脚堪堪迈过门槛的勋国公听到了,立即斥道:“怎么说你妹妹的?” 谢昀顿时换上一副老实相,垂手答:“我同蒙蒙玩笑呢,下次不敢浑说了。” 仪贞掩嘴偷乐,紧接着又挽住勋国公的胳膊:“爹爹消消食再去练拳吧,省得伤肠胃。” 谢恺豫笑眯了眼:“爹爹知道了。这会儿先同那岳先生闲话去。” 所有人都竭力营造着一处亘古不变的故土家园,仪贞何忍辜负?遑论如此温情的旧梦,本就令人沉湎。 她与二哥哥在新掘的小池塘边亭子里对弈,观棋的是福子的两个小狗崽,毛茸茸的尾巴,像傍水的芦苇轻扬,眼看着谢昀即将落败,便有意无意地扫过棋盘,简直是联手作弊。 “好呀!”明目张胆的仪贞不闹都不行,“把我方才喂你的肉干吐出来!” 狗当然偏袒谢昀,却也不敢伤着仪贞,委屈巴巴地被她扒拉嘴,两排牙打着颤也不曾合上,肉干自是早就无影无踪了。 瑟瑟秋风掠过鬓间碎发,又拂向一池残荷,因有金红的夕照着色,虽寂瘦,却不萧条。 不曾南迁的鸟儿三两归巢,仪贞手搭凉棚仰望着,感到一种好梦初醒般的惬意——只要她不去想李鸿。 这种“想”并不是想念,她很笃信,而是思索。 中秋那夜二人未有一句争执,仿佛隔阂尽消。李鸿的一言一行里,亦无丝毫怨或恨。他让自己回谢家,非是一时意气。 琢磨的次数多了,便如一颗核桃久经把玩,纹路不再那样分明。且越是着意留神的细枝末节,磨蚀得就越快。 月盈又亏,她可怀想的唯余那双皎洁的眼睛,却记不清藏于其后的朦胧情绪。 九月初八,先贵妃沐氏出殡入葬。循祖制,谢家自勋国公夫妇以降,谢昀、柴氏、谢昀均须齐集随行。 “润鸣这两日有些泻肚子,我报个生产,留在家中吧。”柴氏将挽好的丝线收入绣箩中,同仪贞说道。 仪贞手指一顿,道:“添了件夹衣,今日不是已经存得住热鱼汤了?莫若由我照料一日吧,嫂嫂不必挂心。” 望向柴氏的目光中难得流露出几许怅然:“在宫里,贵妃与我情谊不算极深,可到底质粹。我如今不能亲送她,还想托嫂嫂代我略尽份心意。” “原来如此。”柴氏有些动容:“你既这般说,我义不容辞。”又怕仪贞多思,有意说些引她开怀的:“润鸣交给你,我只有一样不放心——别太过疼她,她一撒娇,什么都允她。” 仪贞果然笑起来:“来来来,我与嫂嫂击掌为誓,明儿当作军令状给润鸣立着!” 与小儿作伴的时光,最是欢乐无忧。润鸣此时一岁有余,喊得最脆生的便是“姑”,布谷鸟似的;扶着摇床围栏,站直了去够红彤彤的茱萸果。 “要这个?”她力气不足,仪贞替她摘来一串儿:“玩吧——不能塞嘴里。” 须知孩童常以拂逆尊长为乐,润鸣闻声,不假思索地张口就咬,紧接着嘴巴一撅,脸色变了:似乎正欲嚎啕,猛地想起自个儿乃是自讨辣吃,生生刹住了,皱起眉头,小脸小鼻子滑稽得可爱。 “哈哈…”仪贞笑出了声,再没个长辈样子,一面拿帕子擦眼泪,一面哄润鸣:“快、快吐出来,抿点儿蜜水解解辣。” 蜜水是得了大夫首肯,可以不时喂些的。花瓣状的小银匙满舀也不过半口的量,幸而润鸣好哄,咂咂嘴,又偎在仪贞身边咿咿呀呀往外蹦词儿。 被她又爱又怕的茱萸果依旧娇艳欲滴,轮到仪贞对着这应景的摆设入了迷——明日重阳,大约也要遍插茱萸少一人了。 “…爹娘不耐烦登高,到岳先生结识的一个花农那里赏菊去了。”次日到上房时,意外只有个谢昀等着她:“大哥大嫂也有友人相邀,剩下咱们两个不够风雅的大俗人,一块儿出门找消遣吧!” “你俗你的,别捎带我啊。”仪贞忙跟他撇清干系,又迟疑了下:“我而今好出门吗?” “这话我听不懂了。”谢昀反问她:“意思是说骑马不配您老人家的格调,必得三催四请八抬大轿才叫排场吗?” “骑马呀?”仪贞霎时改了口风,一则因为确实正中下怀,二则是对于兄长的信赖,哪怕谢昀千般刁钻万般乖张,也无须额外的理由来取信于她。 她忖了忖:“我穿男装吧。” 谢昀挑了挑眉:“我等你一道挑马。” 大概全城百姓都登高望远去了,八街九陌少有的疏散。兄妹二人走马观花,一时也不在意几时抵达目的地。 出了城门,谢昀方才扬一扬鞭子:“蒙蒙,你我赛上一程?” 仪贞面露犹豫,见二哥哥一心等着自己的下文,出其不意地一夹马肚:“驾!” 谢昀“嘿”了一声,一面赶紧催马,一面叫嚣:“再让你十步也是我赢!” 这话不假。仪贞领先不过半柱香,就被他追上来,却不急着越过去,闹着玩儿一般时进时退。 真讨厌。还是跟李鸿同骑有意思。 这念头一生,原本气鼓鼓的好胜心渐渐萎靡下来。她不得不承认,在对李鸿的诸多纷杂情绪里,终有一缕可以辨明的想念。 但李鸿对她——从谢昀忽然撺掇她出门散心不难得出——皇帝应是不会对谢家秋后算账的,他完完全全地不与她计较了。 她其实很想问谢昀,昨日面圣时皇帝究竟交代了他什么话。 事实却与她预估的大相径庭:随行出殡入葬的谢家人压根没寻着空隙与皇帝说上话,就被明里暗里来探口风的同僚们绊住了。 仪贞回国公府“休养”一事,皇帝未曾瞒得极严。内阁中如大学士黄碧林这般的,知道便知道了,一动不如一静;其余也有不以为然的:谁知皇后娘娘是不是在宫里头待腻烦了,心血来潮扯这个由头! 越是影影绰绰之事,越是诱人入迷。一旦着了相,藏匿起来的小心思也难免活络两分——不管皇后抱恙是真是假,机遇是留给有缘人的。把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机缘,兴许就能成为将来呼风唤雨的那只巨手。 身担实权的朝臣们大多不愿做外戚,然则自家内兄的姑丈的堂侄门庭不如当年煊赫了,想送个女孩儿到御前尽尽忠,都是拐着弯儿的一家人,帮衬一二也没有害处嘛。 谢昀没被这些别有居心的寒暄探着虚实,反客为主地套了他们不少话,回程路上摒退外人,与父兄一合计,俱是缄默。 一位年纪轻轻的皇后从“抱恙”到“病故”该捱多久,暂且仍要看天意。但谢恺豫没有驳回孩子们的提议:容他们去山水间换换心肠也好。 “咱们去看看俞家姐姐吧!”仪贞擦了擦汗,挥鞭一指:“那片水滩过去不就是,瞧着没多远了。” “再等一刻吧。”谢昀抬头看了眼日头:“有一群野鸭在附近筑巢,这会儿正是它们觅食戏水回来的时候,鸭子胆小,别惊走了它们。” 仪贞一听,深以为奇,轻盈跳下马来,缓步行到及胫的水草丛前,拨开细望,果见成群结伴的羽禽们互相以喙梳毛。 她没见过这些黑褐为主色的小玩意儿,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可爱,和谢昀嘴里的胆小更沾不上边儿,颇有点凶相。 李鸿更没见过了吧。 没有道理的,她今日频频想起皇帝,简直要胜过近一月里加起来的次数。说不清缘由,心中有种惴惴的预感,仿佛此后的朝来暮去里,再也不会有他的痕迹。 “…怎么叫你也回不过神了?”懋兰取了一小罐儿神仙太乙膏来:“霁岚说你不小心踢到野鸭蛋,被鸭子追咬了一路…” “姐姐听他胡诌!”仪贞这下听进去了,抬头找谢昀算账,若不是他正在屋顶上敲敲打打地加固,非要押下来好生理论理论不可。 不解气地嘀咕:“从小他怎么捉弄我,姐姐又不是没亲眼瞧见过。” “谁舍得捉弄你呀,你可是令尊令堂的心尖子,他可曾讨到过一回好?”得知被野鸭围攻是谢昀信口开河,懋兰放下心来,笑着起身浣过手,请仪贞尝重阳糕:“本来预备自己动手做花糕,可惜蒸出来不成型。这是家里送来的,没什么新鲜,味道倒还好。” 仪贞骑了半日马,有些饿了,吃着格外香甜,又喝了大半杯水栀给她点的木樨清茶,看着这姊妹似的两人怡然自得,不由十分歆羡,想起慧慧来。 那晚送她回谢家的辇轿停在殿外,她不知还要说些什么,怔了片刻,问慧慧等人可有去处。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4 首页 上一页 95 96 97 98 99 10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