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一般的宫灯眨了眨眼,摇曳的碎芒里她没能对上皇帝的目光:“依她们自己的意愿。” 慧慧在她与孙锦舟之间选择了孙锦舟。 她有点伤心。不是因为自己被舍弃,而是惊觉世间诸般深情厚谊竟可走到彼此对立,不取舍便皆失去。 当下亦然。 俞懋兰实在不俗,仪贞很愿与她坐谈,而非吐露这些痴男怨女之言。 懋兰笑意恬然,旷达得近于勘破世情:“你无须懊恼自苦——鱼肉怎可毫无保留地倾心刀俎?”
第109章 一〇九 “胡说!”仪贞霍然起身, 抿紧了微颤的嘴唇,平复片刻,方接着说下去:“姐姐没见过他, 并不了解他, 他无论如何、都不该以刀俎比拟。” 懋兰怜惜地看她:“那么, 他是一柄软刃。柔情如绢, 常伴左右, 却在不经意间就轻易割断血肉。并不是佩戴它的人不谨慎, 而是杀戮乃一柄剑的天性。” “可这对他不公平。他是人。” 懋兰的口吻依旧温和:“我知道。但世人皆知他是天子, 仅可借'陛下'代称。” “什么不公平?”谢昀从房顶下来,将残瓦摞在大槐树根前, 一面拍拍手上的泥, 一面随口问道。 “唉呀。”仪贞忙不迭地挪开自己的茶杯,“你快洗手去,真邋遢。” 水栀听了, 忍笑请谢昀到旁边一口井前,打了水细细浇予他, 谢昀弯腰洗了, 口中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满心关怀你,你倒不领情。” 得了吧,关心是假,生怕自个儿欺负了俞姐姐半分是真。仪贞回过味来,也不戳穿, 抿嘴笑了笑:“那真劳你费心啦。我们这边说笑些闲篇儿,再好也没有。” 谢昀的蝎蝎螫螫点醒了她, 她所追求的,并不该是驳倒俞懋兰。若对方之言荒谬至极, 一笑置之又何妨? 她的迟疑、她的困扰,别人指点不了迷津,答案深埋在她自己的心海。 回程时那群野鸭子不见了踪迹,枯白水滩无波无纹,镜子一般映出天影,亦是苍茫无色的。 马儿渡水过来,被主人轻轻勒止,随遇而安地低首啃着青黄草叶。 谢昀被朔风吹得微眯起眼,静默地凝望着一水之隔的农庄。 他其实没有家里人以为的那般频繁造访。更多的时候,他便像这样停驻在水滩这一边,放马、打水漂、与胆大的野禽搭话。 太常相见,确有逼迫人的嫌疑。 “俞姐姐有远游的打算,你知道吗?”仪贞踱到他身边,同样举目远眺。 “听她提过两句。我本劝她来年开了春再走,西风落叶的没什么看头,不过听说婆罗洲等国使者年末就要回去,一些商队依附他们同行,她能跟着,图个路途安稳也可。” “二哥哥何不随俞姐姐一起去呢?” “哪有那样凑巧?”谢昀笑摇了摇头:“现今兵武学堂我还撒不开手,就算交出去了,总还有别的事须奔忙。人生在世,聚少离多是常情,即便始终并肩,留在地上的鞋印子,不照样一左一右两双?” 这话又透彻过头了。依他的想头,高朋满座,不过个个茕茕孑立? 仪贞受不了这样。谢昀与俞懋兰的选择她无法插手,但她想,她自己永远不愿和所爱之人分离。 她又想到了李鸿。 她真真切切地开始思念他,但并不感到辗转反侧的相思之苦。或许如梦里的李鸿所言,她缺心少肺;或许如俞懋兰所见,她的爱恋不算呕心沥血、不遗余力。 快过年的一段日子里,她常穿上男装,同谢昀走街串巷地吃了许多阔别已久的粗简小食,滋味远没有记忆里那样惹人垂涎,但很是亲切。 除夕夜团圆宴上便有一道专给她熬来清火的红豆沙。仪贞靠在母亲怀里,享受着跟润鸣一般的待遇,津津有味地抿着一匙匙绵甜。 载懽载笑的罅隙里,一点念头偶然涌进来:这样的口味是李鸿更喜欢的。 交子时爆竹声一阵高过一阵,漫天烟花如雨如雾。仪贞揉了揉眼睛,同众人一起互相道新禧,又洗过脸,大家分食扁食,爷仨便换好官服入宫朝贺天子,女眷们倒可以回卧房去补补觉——今岁免了命妇朝贺皇后的礼仪。 正旦朝贺是一场政|治性远大于礼仪性的嘉典,四面八方的朝贺者包括在京皇族、在外藩国、衍圣公、文武百官、各地土司、羁縻卫所及附属国。一整套庆祝章程是从太|祖临朝时就定好了的,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再三强调天子的绝对权威,而文明往来、贸易互通这些倒是在其次的了。 “…黄阁老的眼睛都瞪大了一圈。”大朝会过后又是御赐大宴,宴毕天色已彻底暗下来,官员们依照品阶次第退出来,由内侍一一提灯领路,窣窣走过漫长的甬路,直出了宫门,见得自家的马车在不远处停驻着,这才舒了口气,寒风中响起来零星的交谈声。 谢家兄弟在国公府马车前等候父亲一道归家,谢昀因说起庐陵王第三子入殿时的情形。 “这茶太浓了,父亲饮来不相宜。”谢时将瓷杯交给长随,“有别的热汤没有?” “有老夫人才刚遣人送来的浓米汤,棉套子罩着还烫手呢。正是想着将军们散了酒席养养肠胃。”这长随自小就跟着谢时,军营里也待过,故而一开口仍是旧时称呼。 谢时点了点头,举目远眺一时,待谢恺豫出来了,父子三人坐进车中,这才从容地说起话来。 “这位三郎君应是庐陵王嫡次子,还未曾请封世子。”谢时道:“郡王序齿的儿子虽有五个,而今养住了的,此外不过一位庶出的五郎君,年纪又过小些。” 谢昀听他这话,便知大哥早留了心,凭借与岳白术的师生之谊,打探得颇细。 不过,一个将满八岁的孩子… 谢恺豫用过了米油,拿帕子拭过嘴,腹内熨帖,口吻亦是不疾不徐:“任他三郎五郎,这是天子家务事,轮不到咱们这些武夫操心。” 谢昀颔首称是,琢磨一瞬,忍不住露出笑意:“爹爹想是得着准信儿了?” “做不得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自古帝心何为,便不是臣子能随意猜度的,更遑论当今这位,最是不容谁人窥测。谢恺豫吐露这一句,皆因人事已尽,悉听天命,又着意叮嘱兄弟二人,尘埃落定前,不可在家中显出半分端倪。 次日一早,宫中有赏赐传出,国公府接着消息,忙忙地设香案、着冠服,上上下下齐跪在大门前恭迎。一时传旨太监下马站定,扬声传口谕受礼,复与勋国公寒暄几句,一面令身后雁翅排开的内官们将黄绫罩托盘依次呈上前:但见各色金银器皿、妆缎织锦外,另有许多温补药材,细一辨认,样样堪称百病皆宜。 众人心知肚明,好生送走诸内侍,谢夫人并柴氏回内院,换过衣裳,再往仪贞房里去。 仪贞昨夜睡得晚,这会儿还窝在床上养精神,看到母亲与嫂嫂来了,不由得拉高熏被挡住半张脸,瓮声瓮气道:“我这就起了。” “并没催你呢。”谢夫人轻轻按住她,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方才放下心来,说:“时辰尚早,你愿意睡一会儿也好,愿意起来与她们玩耍也好。” 仪贞这才想起来,今日阿娘与大嫂嫂要回娘家去,因笑道:“年前还同二哥哥说,等沵湖上的冰结实在了,就去滑冰钓鱼——今儿这天气正正好!” 谢夫人蹙眉笑道:“去湖边散散也罢了,凿冰垂钓却万万不许。一则你们不过图个好玩,万一一个不留神出了岔子如何是好?二则,伐冰之家,不畜牛羊。咱们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修德行惠,方为己任,何必与民人争夺食粮呢?” 仪贞听她这般谆谆告诫,受教地连声应下,说:“确实是为着玩儿的,便是钓着了鱼,原也打算放回去。” 柴氏亦笑:“妹妹性子虽跳脱,但素日行事都只有妥当的,这是自幼便蒙受娘的言传身教。再者如今往那沵湖去的,滑冰钓鱼,皆图个消遣,真为生计奔波的,并不往这地界凑。” 谢夫人点头道:“不过是白嘱咐几句罢了,大节下的,哪能真说教起孩子来。”转而抚一抚仪贞的脸颊:“穿厚实些。灶上有现成配银丝面的汤,你若想吃,就叫他们下来,想吃别的,叫他们另做就是。肚子里暖和了再出门。” 仪贞脆生应了,送走二人,又在床上出了一回神,这才起床穿新衣服,梳洗过,先去找谢昀。 谢昀早知道她会来,一面泡茶,一面笑道:“你饿着肚子走这一路,倘吃了风,叫爹娘听说,又是我的过错。只好请你吃一杯酽茶,填补填补。” 这八宝茶是他在西北时学来的泡法,红枣、桂圆、枸杞、芝麻、核桃、山楂之类随各人口味,再撒些酪丝,一杯下肚,浑身都暖洋洋的,遇上奇袭都不怕耗。 仪贞饮了两口,实在夸不出个好来,咂咂嘴,另起个话头:“来时我瞧见管家娘子带着一行人开大库房去了,可是家里有什么远客要来、抬家具拾掇屋子呢?” 谢昀眼睫微抖了下,据实道:“是宫里赏了许多衣料药材,一时用不到,好生存放起来。” 仪贞“哦”了一声,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没再问下去。 谢昀看不得她这副模样,忍不住道:“爹和大哥都说,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暂且不便告诉你,省得你牵肠挂肚太久,反倒不好——可是我想,此事上头最要紧的,不就是你自个儿怎么想吗?我实在是看不明白了。” 她自己怎么想呢?仪贞说:“甘蔗没有两头甜嘛,凡事只看这人是往宽里想还是往窄里想。在家里何等松泛,又日日都能陪着爹娘,再有不足意就太贪心了。至于宫里那么些人呢,毕竟相伴这么些年,纵分开了,也不能够就半点儿不惦念。” 话都说到这里来了,再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索性又追问:“你昨儿进宫,见着陛下可好?” “好着呢。”谢昀不咸不淡道:“多少年没这么大阵仗的八方来朝了,可不又威风又得意!” 仪贞觉得他这么说有失公允:“你也道多少年没这场面了,那不都是陛下的功业嘛。” 谢昀撩起眼皮乜了乜她,隔着厚墩墩的袖子握住她一条胳膊往直里抻:“唉,再拐仔细拐到沵湖边儿上去了。” 仪贞狠剜他一眼:“我才不去。”夺回自己的臂膀,“就搁家里待着吧!” 谢昀说“别介”,伏低做小地撺掇她几句,见她仍不为所动,居然是打定了主意的。不由得又寻思:今日那一位既送了药材进来,过个十天半月,兴许再送一回,或是派个太医来瞧,好歹把戏做足了,后头才好昭告天下、另立新后。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4 首页 上一页 96 97 98 99 100 10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