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祐樽沉默,他心中也大抵知道是不可能瞒过国师。 “皇子是陛下的孩子,与国师何干?他不会因此事而废除您,或者取您性命。”素影里,卫潇慢条斯理地分析。 “卫潇,国师当然不会在意皇子性命。 可朕做出这种事。于国师而言,朕已不是一颗听话的棋子。他不会留朕。”周祐樽难得地听进了卫潇的话。 此人先前在天枢山上的行宫,帮他隐瞒他夜会瑶光之事。他不明白此人目的,可此人大约也不以段怀悯马首是瞻。 何况他也已抱上赴死之心,与这人再说几句也无妨。 “陛下,贤王已反,不少周氏亲王已经倒戈追随。如今朝堂更是凋敝,这样风雨飘摇之际,国师怎么可能再废除你,令觅新君呢?”卫潇笑着说,他慢慢坐下,盘膝而坐,“陛下,你真的甘心做一辈子棋子吗?” 青年帝王双目睁大,他仰在地上,有些奇诡地看着这个病弱的郎君。 “你……是何意?” “陛下,我虽是国师指派来监伺您的,可却从未说些不该说的。您是周氏皇族之人,身上流淌的是帝王之血,这天下也该就是您的。”卫潇不紧不慢道,他毫无血色的唇勾起,“段怀悯,乱臣贼子罢了。陛下若有决心,我愿助您铲除奸佞。” 周祐樽心下震撼,却仍有所顾虑,莫不是段怀悯故意令此人说这些话,以探他真心吧。 “微臣知陛下不敢答复。所以,您不必现在答复。”卫潇缓缓站起来,“王婕妤被押送至御史台,微臣前去一探。” …… 已是五更天,坠兔收光 ,天将明未明。 寝殿内幽暗,满室岑寂。 妙龄女子阖着双眸,安然酣睡,双颊残着泪痕。段怀悯缓慢地将臂膀从她头下抽出来。 昨晚,瑶光似因受惊过度,又犯了药瘾。哭了半宿,好似要肝肠寸断。段怀悯也未再质问昨夜之事,哄着她直到睡去。 段怀悯适才跟着睡下,大约一个时辰。他披上素采色广袖锦袍,走至屏风外,门口候着两名宫婢。 见其出来,皆正襟危立,其中一人是豆蔻,昨晚宫里发生大事,神女又药瘾发作,哭了半袖。她值夜,根本不敢睡。 “大人,有何吩咐。” “传晚衣去正殿。” …… 晚衣从未被段怀悯单独召见,还是这般早的时辰。她知段大人定然要问昨夜之事,可神女刻意隐瞒了,她若说出来,段大人岂非又要生神女的气。 她迎着早上冷冽的空气,沿着漫长的回廊,踏上三十三层台阶。来到正殿,天光尚未明朗,只有东边隐现金光。 殿内交趾横梁上的琉璃灯笼俱暗,只有一隅角落的铜兽烛台上点了数根蜡烛,灯火阑珊。 段怀悯端坐于漆木南官帽椅上,着皎白金绣方胜纹广袖锦袍,墨发高束,纹丝不乱。 晚衣跟随段怀悯快十年,在遇见神女之前,她记忆里的段大人永远是这样,衣冠齐楚缓带轻裘。 “晚衣见过大人。”晚衣规矩地跪下行礼,她低下头颅,眼前只有光华的白玉砖,以及段大人那双鸦青色云纹官靴。 “昨夜究竟发生何事。” 极为平淡,却有震慑力的语调。 “昨晚……”晚衣甚至不敢思忖,她紧张地开口,“奴婢和神女在金盏宫,瞧见陛下待在偏殿。他抱着皇子,乳娘却已经死了。忽然又有一名宫婢跑过去,她是受过龙恩之人,陛下又将她掐死。神女和我躲在一旁的耳房,才逃过一劫。” 她不敢将这些事全数隐瞒,可后面的事却是不敢再细说了。 陛下对神女……似有情愫。晚衣不明白这情愫何起,也不敢深究,只晓得此事万不能被段大人知晓。 “你们没被周祐樽发现。”男子听见这些,却似毫不惊奇,语气毫无起伏。 周祐樽,直呼陛下的名讳。 晚衣心生畏惧,原以为陛下杀子之事会令段大人无暇顾及其他。她将头垂得更低,“没有。后来来了很多宫婢,陛下谎称是死去的宫婢谋害皇子,被他发现了。接着偏殿就来了许多人,神女和我想趁乱混出去,不想却被人察觉。” 男子他睨着跪在地上的婢女,“那神女为何会跑在你的前面。”他以手支颐,眸光定沉。 “是奴婢先让神女走……”这是昨夜晚衣想好的说法,可面对着段怀悯,她说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她连话也说不完,这话连她自己也不信,即便逃跑,也该是她在前头探路。 段怀悯只字未言。 晚衣却知道是瞒不过了,她叩首:“大人,奴,奴婢愿如实相告。” “昨晚神女与奴婢躲在耳房,神女因不慎发出声音被陛下察觉,她为了救奴婢,主动走出去。陛下见是神女,并不敢杀之,只说他是因为吃了无垢天才会杀了皇子,求神女信他。” “神女怎么说?”男子目光深沉如幽潭。 “神女……神女许是吓傻了,什么也未说。” 不过片刻工夫,东边泛起大片日光,朝阳漫入殿内,为男子身上的白衣添上一抹暖意,可他看起来却更为孤寂。
第80章 内殿 瑶光起时, 已经烈日炎炎。昨夜还寒凉露重,今早却又燥热起来。 她起时,发现段怀悯已经穿好衣裳, 发冠也一丝不苟。他看着瑶光被婢女服侍着起床, 又陪她用早膳。 瑶光有些头疼,昨夜哭了那么久,眼睛也肿得厉害。因无垢天的作用,她总是悲恸难以自控。 整晚她都念着赵玲珑的孩子, 懊恼又自责。思及周祐樽又是心绪复杂,她恨他竟能做出杀害亲生孩儿这种恶事,可……那是周祐樽。 是那个为了捡玉佩傻乎乎跳入枯井的少年。 是那个曾经风姿秀逸,即便自身难保,也愿意帮她离开皇宫的衡王殿下。 瑶光知道周祐樽所行之事定然是瞒不过段怀悯的。所以她不说, 也并不要紧。 段大人终会知道。 可起码不要通过她知道。 昨晚药瘾疾发,心绪大悲间就是这般想的。故而她什么也没说, 甚至还阻止了晚衣道出实情。 现在倒有些想说了, 可……如何开口。 “离离, 为何不吃?”段怀悯忽然问道, 他一如既往地嘘寒问暖。 瑶光睨了紫苏粥, 又抬手用手背轻揉酸胀的眼睛, “没有胃口。” 段怀悯将她的手拽开, “不可以揉。待会儿令陶御医给你开些药膏。” 瑶光见他似有不快,便没再去揉。她注意到段怀悯已经用完膳, 也是,不然他也不会说话。 “大人, 昨晚……皇子之事可有何消息。”瑶光斟酌着问道。 “离离想听什么样的消息。”男子面无情绪,声音也淡淡的。 “……小皇子真的没了?”瑶光带着最后那么一丝希冀地问道。 “嗯。” 二人围在黄花梨木圆桌, 段怀悯把瑶光拽着面向自己。 女子身子微颤,似有惧意,却生生忍着,垂下脑袋。好似等着被发落。 “离离,你说谁会扼杀一个刚满月的婴孩呢。” 段怀悯问道。 瑶光睫羽轻颤,她的一只手腕被男子攥在手心,芤脉疾走。 “瑶光不知。”瑶光小声道。 她几乎以为瞒不住了。 男子的脸又凑近了些许,“看着我。” 瑶光僵硬地抬起头,目及一双幽潭般的眼眸。 “陛下说主使是王婕妤。” 王婕妤。瑶光想起,昨晚周祐樽在杀晴雪前问过她,原先是不是王婕妤的人。 “今日会在长岁宫审问她。” 窗外有几只鸟雀扑腾着飞过,啾鸣呼晴。暖洋洋的碎金泻入,殿内是那般明媚,季夏的时节,已不再燥热。 段怀悯深望着瑶光,她皎若秋月的脸略显病容,双目红肿,颇有枯槁之态。他攥紧她的腕,感受她芤脉跳动。 “离离要去吗?” …… 恢宏的金碧大殿内,漏刻已至巳时一刻。 满朝文武肃立,九层玉阶的龙椅之上。周祐樽头顶冕旒,身着玄色五爪金龙龙袍,衮衣绣裳天家之威。 殿中央,一鹤发老者声如洪钟,站姿若松,“陛下,谋害皇嗣事关江山社稷,依老臣看,应彻查到底。” 这正是燕啸。 后宫争斗谋害皇子皇女之事也并不稀奇。然命人直接扼死皇嗣却是见所未见。 孩童体弱易病,一场风寒、一次腹痛就可能轻易夭折。有无数种隐蔽的法子,谁会蠢钝到找人谋杀。 燕啸目光如炬,他盯着龙椅之上的年轻帝王。昨夜之事,他已经听闻,陛下那么巧合地碰见行凶后的宫婢,还当场杀之。 不必细思,也知此事必有蹊跷。 可是未等来龙椅上的人开口,另一边一中年男子却说话了,“燕老将军,此事尚在审问,你又何必急如风火?” 这人是张丞相,与燕啸殊途。 “张丞相,燕某不过是向陛下谏言,与你何干?”燕啸反唇相讥。 “燕老将军,您是武将,此事本就不该由您谏言。” “你这……” “燕老将军,张丞相。此事事关重大,赵御史已连夜审讯王婕妤。”周祐樽适时阻止了两位老臣的争执,垂旒遮挡住他的面庞,令殿下众人无法看清其神态。 他不觉庆幸,否则燕啸那如鹰觑的眼神,会令他丧魂落魄。 “陛下,宣赵御史。”立于身后的卫潇提醒道。 卫潇是段怀悯派来监伺周祐樽的,虽为郎中令,却似内侍,常伴其身侧。故他站在这里,也无人置喙。 前些日子燕啸倒是对卫潇冷嘲热讽,可卫潇也不辩驳,只是面带微笑。段怀悯也未曾理睬,燕啸闹了几回气得胸口疼,便只当卫潇是个太监。 周祐樽昨晚又发了回药瘾,他神思有些混沌。听卫潇提醒,才开口道:“传御史大夫赵铉。” …… 日头正烈,铺陈琉璃瓦的宫宇金光粼粼,颇为耀目。 瑶光跟在段怀悯身后,踏上长岁殿后头的石阶,此阶可以直接至正殿二层,不过守卫森严。 然金甲护卫们,见段怀悯俱垂首行礼,无人阻拦。 至二层如意门,瑶光瞧见守候在那里的竟是魏杭,他目不斜视地朝段怀悯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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