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车辘辘,易灵愫时而栽向蔡逯,时而栽向硌身的车框。 她被贤妃数落了几个时辰,哭得头疼鼻塞,竟还能闻见那股好闻的草药气。明明才在这道气息旁待了小半月,可却像依偎多年一般。 渐渐有些困倦,比起欹着支棱的车框,她还是偏爱贴近蔡逯那里。 易灵愫不动声色地挪动身子,借着车马的力,往蔡逯身边倾斜。 “困了么?困了就睡罢。”蔡逯敛眸,将她的细微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他的话语放得轻缓,几欲要被车外的妖风吞没。可却一字一句地刻在易灵愫心口上,叫她听得再清楚不过。 “不是困,就是心里闷闷的,难受。” 易灵愫忆起上晌,生火的事被一本簿子掩住。那本小簿子,详细记着自个儿三月以来的行踪。贤妃说,这是禅婆子记下的。 说放手的是贤妃,做各种监视的也是贤妃。 易灵愫心累得紧,她搞不清楚贤妃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贤妃嫌她与世家女走得太近,要她日后另择好友,远离施家与荣家。这两家都是跟随变法的,走得近,恐惹是非。 易灵愫觉得可悲。娘子家出嫁从夫,也只有在闺中密友面前,才能做回潇洒自在的自己 可她为数不多的自由,都被贤妃给褫夺得干净。 然而在蔡逯面前,她还得保留几分娘子家的体面。闺中之事,不便对他一男郎细说。 于是开口说起生火的事。 “霁椿?先前我看过府里的人口簿,分明没有这个人。” 蔡逯回想着那簿上的字,的确没有出现过“霁椿”。 易灵愫眉梢一挑,附和道:“是也,甚是怪哉!” 真该把蔡逯带到贤妃面前,让她看看,纵是机敏如蔡逯,也不记得有霁椿这个人。这能反将贤妃一次,还能少挨一通责骂。 蔡逯又问:“这位女使现今在哪里?是在贤妃那身边,还是回了公主府,或是跑到了外面?” 易灵愫一愣,她倒没想到这层,羞赧地低下头,“我没有问。” 蔡逯察觉事有隐情,决心要把这事查清。但眼下显然不能再把这严肃话头延续下去。 “公主留那一把火,是用来给麦婆子煎药的。常有发热染寒魂飞望乡台的人,这不是小病,公主是救了婆子一命。实是贤妃娘子太过苛刻。” 听到有人夸赞她的功劳,还替她打抱不平,易灵愫立即笑弯了眼。 她轻轻起身,想坐到蔡逯斜对面,赞他真有眼光。 哪想金车刚碾过一道坎,她脚边垂落的衫子与蔡逯的衣袍倏然勾缠在一起,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往蔡逯那处砸过去。 “哎唷!”昨晚易灵愫睡得不甚踏实。 清早女使推门进来,瞧见她手拽软枕,双腿剪着被衾。几缕发丝杂乱贴在脸颊,脸蛋红扑扑的,像糯糯的糍粑。 侧犯挑杆支起雕窗,旖旎光景跃进罅隙里,烫金光影洒遍半面床榻。 尾犯俯身,悄摸挚下易灵愫那胡乱蹦跶的发丝,哄着,“公主,该起床梳洗了。” 尾犯的嗓音本就软得腻歪,这遭又刻意放轻许多,轻飘飘的声音荡在易灵愫耳边,她只当是杂言杂语。 “休沐的时候不用去禁中请安,且容我多睡一炷香。” 侧犯嗳了声,说不好,不好。 一面卷起床幔,“公主睡得沉,怕是把今日的事都忘了个干净。方才蔡先生来过,说上晌卓先生要来。明日是大寒食,要禁火,读书不便。蔡先生的意思,是等清明一过,公主就得上晨读与晚习。” 听及蔡逯的名讳,易灵愫悠悠转醒。她睡眼惺忪地往身侧乜一圈,见衣裳就快要贴在自个儿脸上,忙坐起身来任人伺候。 “蔡先生应当不生我的气了罢。我可是与他握手言和过的呀。” 两位女使默契对视,心思不敢跟易灵愫透露出,只能心照不宣地开口:“先生是个好脾气的,公主无需担忧。” 易灵愫旋即问起麦婆子的事。 “麦婆子有药汤吊着,身子痊愈大半。公主叫她好好休养身子,但婆子却心系公主,就盼着您去别院看看她呢。” 易灵愫微微颔首,“不急,等把卓先生安顿好,我再去见麦婆子。” 府里又有新人来,这也算是件稀罕事。现下粮水充足,仆从总算得了空闲,聚成几堆,小声交流八卦。 退鱼拉着金断低声攀谈,“昨晚公主用膳时,咱俩没跟在前面伺候。散场后听周厨子说,公主握着蔡先生的手不放,这逾越举动可把先生吓得不轻,连连告退呢。” 金断想了想那场面,万分愕然。 退鱼又言:“那时禅婆子在场。听说散场后她笑得可欢了。她一直看不惯蔡先生,见人在公主面前吃瘪,便觉着公主还是听她的话。” 那遭禅婆子还在清点着仓库储蓄,哪有心思管这些女使的非议。不过这话确实戳到了她心肺管子上。 说她是护公主心切也好,说她是想稳固一把手地位也罢,摆在众人面前的只有一个事实——她看不惯蔡逯。 或是,她看不惯这两位夫子。 无论怎样,该来的人,任是禅婆子怎的兴风作浪也阻拦不了。 再尊贵的夫子也是公主的臣,无需一大帮子人兴师动众地站在门口等。 可易灵愫抄手站着,谁来劝都不肯挪步。 “公主,人还没来呢,要不您去前堂坐着等?” 易灵愫摇摇头,“半晌前,蔡先生临时来求,说要到桥东巷王家庄子里取些墨。桥东巷在城西,折返一趟费功夫。他一走,卓先生在公主府里就没熟识的人了。我要在这里等卓先生来,万不能叫人觉着府里招待寒碜。” 禅婆子瞥见她望眼欲穿的样子,心里淬着业火,然气恼只能往肚里咽。 滑安巷只落着公主府及护卫杂所,通衢人迹稀少,外面的车马没胆子往这里闯,因此人来不来,潦草一望便知。 比及髹黑正门前的几位站得腿麻脚酸时,一道轻快飞疾的马蹄声倏地传来。 骏马骙骙,地面微微荡起一层尘土,呛得禅婆子掩面直往后躲。 淡淡的土腥味被无数道弧光割裂,猛然朝四面大方扑洒过去。 易灵愫睐见马背上的人利落蹬了下马镫,黑靴一踏,那道身影便轻快落了地。 甫一走近,她便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人。 是话本里写的剑眉星目,五官端正锐气。铜色圆领袍裹着一具孔武有力的年轻身子,腰间环着蹀躞带,随着他唱喏的动作,时而往前扬,时而往下坠。 恍若弱冠之年便在疆场厮杀的气盛将军。 这便是她府里的另一位夫子,卓旸。 易灵愫被这锐气一震,差点站不住脚。清清嗓子,旋即开口:“先生虽是延宕了到来的日期,但好歹赶在了大寒食之前。一路舟车劳顿,快进院歇会儿罢。” 卓旸颔首,跟着易灵愫进府。 小厮忙着把行李和骏马各归其位,女使遥遥跟在主子身后,小声攀谈。眨眼间,府门口便只剩禅婆子一人。 今日正好轮到护卫军统领孟军和副统领张科来守门,这俩人平日能跟禅婆子搭上几句话,眼下便开口示意禅婆子快往里面走。 孟军掸起甲胄上面微乎其微的灰尘,一面睃着神色嗒然的婆子。 “蔡先生刚来时,婆子可是把弟兄们都叫来交代半晌,说往后多了两位要保护的贵人,让弟兄们对这事上点心。那日婆子说得郑重,我原以为,你能与那俩好好相与。可今日怎么看着你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张科听及,龇牙咧嘴地朝孟军示意:统领,可不敢惹这位厉害婆子。 孟军不动声色地瞪过去,心骂真是没出息的老鳖头。 禅婆子短促地哼了声,甩甩袖子,“怕不是什么正经教书的先生,把公主迷得天地不分。” 这个古怪的婆子,纵是最雌懦的人来伺候她,也难讨得欢心。 那厢易灵愫如是说道。 她遣走随从,领着卓旸来到蔡逯居住的那进院。 “原是想给先生单弄一进院的。偌大的公主府,小院多的是,不怕来人不够住。可蔡先生说不敢逾越,还是与先生住一起好,日后安排课目,考习研究,都很便利。” 话里半是无奈半是忧伤。 提及勤学苦读,除却头脑聪颖的少年天才,大多学生都忍受不下这般清苦日子。易灵愫也不例外。 只是外人在场,免不了要强颜欢笑。 “无妨。”卓旸似没听出易灵愫话里的为难,坦然回道:“师从臣道,我与他皆是公主的臣,谨遵公主吩咐。” 易灵愫颇觉羞赧。 先前与蔡逯相遇,那个意外的拥抱倒是破了二人之间的冰。此后她待他,颇有自来熟的意味。 似曾相识,相处亲切,那种迫切想了解、贴近他的劲头,怎么都合不上闸。 可与卓旸相处,她总想往哪里躲着,莫名的怕。 一言一语,板板正正。该是正常的场面,可心里就是没理由的闷,迫切想撬开天窗透气。 相顾无言,院里的翠竹被数了一丛再一丛。 正愣着,便听见卓旸讳莫高深的问话。 “公主先前可曾练过基本功?” “嗯?”易灵愫脊梁骨蓦地挺得板直,恍若被他揪了起来。 细胳膊嫩肉,是好生供养大的主儿,没遭过什么罪。 卓旸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身边站着的,是国朝最受宠的小公主,不是他平时负责操练的跅弢不羁的纨绔子弟。 于是转变了话术,“臣是想问,公主可曾早起跑过圈?” 易灵愫飞快眨眼,“噢,有的有的。” 本就说得心虚,在卓旸怀疑的目光下,更显得是胡诌的空头话。 “跑圈……没有正经围着哪条街跑……在府里追着女使玩儿,我能跑半个时辰!这……算么?” 易灵愫强撑嘴角,可怜巴巴地望着卓旸。 卓旸长叹口气,“看来公主平日是不爱锻炼身子的,这可不行。” 伪装被戳破,易灵愫立马瞪大了眼,抄手抱怨道:“我哪有不锻炼。放纸鸢,荡秋千,打牌,这不都是在锻炼么……” 话音愈来愈小,几欲像是呓语。 她热衷玩乐,读书一窍不通,玩乐的事倒轻车熟路。然而若把这些事称为锻炼活动,未免太过牵强。 卓旸又是一阵长叹。 “无妨,待臣稍作修整,最迟今晚,日后的课目内容,定会呈到公主手里。” “无妨,无妨!”易灵愫忙摆手道,“这事不急,当真不急。” 又耸耸肩,沉声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得把先生安顿好。先生劳累,还是快好好歇会儿罢。若有事,待午间用膳后再说。” 言讫,人一溜烟地跑远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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