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不早了,公主还请回罢。” 他起身行礼,却见易灵愫“噌”一下蹦起身来,恍若凳上有千万根针扎一般。 易灵愫颇为羞赧,头左摆右摆,眼珠四处提溜,就是不与蔡逯对视。 “噢——” 易灵愫搭腔说真巧,“我正想走呢,谁想话头被先生抢了。” 她不自在地轻咳几声,耳廓红得要渗血。 “我……我也不想再多做叨扰呀。”她心虚道。 忽地瞥见琉璃玉兔灯,道:“这灯便留在这儿罢。夫子院里居然都没分到多余的桕烛,明日可得交代小厮多拿几根。你是府里的贵客,可不敢怠慢。” 蔡逯本想说不必,然未来得及开口,公主便飞快地窜了出去,眨眼间便没了身影。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难怪没瞧见柜上放着的一箱桕烛和古灯。 嗳,真是小没良心的。 视线落到那盏精美明亮的灯上面。 琉璃不掩火苗,玉兔素来是小娘子家喜爱的,冷清单调的屋里,蓦地闯入一个不属于这里的物件,竟意外和谐。 蔡逯攥紧灯杆,怔怔看了半晌,便将灯芯剪灭。屋里又陷入一片黑暗。 比起亮堂堂的光,他更习惯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暗地。 * 卧寝里。 侧犯尾犯瞧见易灵愫裹紧被衾,盘腿坐在床榻上的呆滞模样,满心不解。 侧犯试探道:“公主,该歇息了。您好好躺着,奴家便熄灯出去守夜了。” 尾犯附和说是呀,是呀,“公主明日还要出去呢,今晚要早点睡才是。” 叵奈易灵愫根本听不进去。 “你们说,蔡先生为甚那般好呀。”言讫,不知想到什么,伸出手在半空乱打几下。 “他为甚那般好!”易灵愫忽地很是激动,两颊鼓着气,如愤世不公的小胖猫。 “他好得不像真切活着的人!” 侧犯尾犯一听,困意大减,对视一眼,捧着肚子笑。两人念及夜深,笑声强忍着收敛几分。 新火赏来前,公主府依旧吃着冷食。 易灵愫啃着枣锢,眼巴巴地望着榉木窗子外。 “新火怎么还没到呀。” 易灵愫掰开一块枣锢,蘸到酸酱碟里,旋一圈。枣锢吃多,噎得慌,配着浓稠的麦粥,吃几口肚就涨了。 第一日这样吃,新鲜劲还在,并不觉着难捱。连着吃了三日,早腻得透透的。 “公主,您再熬会儿,快到了。” 侧犯安慰道。见易灵愫的筷著举在半空未落,侧犯把筷托摆得近了些。 只见易灵愫依旧望着窗外出神,倏尔站起身来,走到阁楼前。 蔡逯与卓旸也放下筷,站在她左右。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有团模糊的螺青影,慢慢挪近。 挪动的身影不甚清晰,但他手里捧着的,那盏被翠鸟金丝罩环着的桕烛,分外清楚。 “新火来喽!” 苍巴高呼作揖,把那盏桕烛,稳稳地递到易灵愫手里。 易灵愫朝侧犯递了个眼色,侧犯便挪步上前,把一袋金瓜子送到苍巴怀里。 “这些小东西,还请中贵人笑纳。” 苍巴不迭答应,说哪里,哪里,一面把香袋往袖里放。 “嗳,公主您把桕烛放到桌上罢。毕竟是火,还是很危险的。” 易灵愫乐得过头,满心想着日后的美味珍馐,被苍巴一点,忙转身把桕烛放到桌上。轻轻摘掉灯罩,跃动的火苗蓦然窜了出来。 一桌冷粥冷菜,像极了一滩发臭发绿的死水。火苗好似把膳食也照暖了,照香了,照清了一条食河。 忽地想到什么,苍巴又开口:“今年官家给咱们公主府多送来两根烛,是特意给两位夫子的。” 说着一侧身,便见禅婆子两手各持着烛火盏迤逦而来。 苍巴解释道:“方才小底跟着婆子进府,走到半路,有两盏灯烛的外罩忽然漏了风,火苗差点熄灭。婆子给我指了珍馐阁的路,自个儿去仓库踅摸新的灯罩,这才来晚了些。” 话音刚落,禅婆子便把两盏杂烛都推到了两位夫子手里。 借此时机,苍巴搭腔道:“两位夫子,还不快谢过官家隆恩。” 那厢卓旸还在想着这小黄门的背景时,蔡逯已经游刃有余地行了礼,说了一套捧哏话。 三言两语间,便把人给送了回去。 禅婆子叫来几个身强力壮的男汉,让人把小厨房的冷食倒在桶里,喂给巷外的鸡犬,把瓮里的冷水倒出来浇花。珍馐阁里的这桌冷食,也给扫得干净。 “公主,火禁结束了。您想吃什么,奴家让周厨立马去做。”禅婆子想着麦婆子嘱咐她的话,竭尽力气软了话声。她这辈子都没说过这般肉麻的话。 叵奈易灵愫的心思根本不在她身上,自然没察觉出她的语气变化之大。 易灵愫盯着蔡逯手里的蜡烛,总觉得这烛火跟给自己的不一样。 自己手里是看惯了的桕烛焰火,可蔡逯那盏烛火,是她从未见过的。 “蔡先生,我能看看你的烛盏么?” “当然。” 蔡逯贴心地在盏外裹了层绸锦,递给易灵愫。 两人相处,卓旸便显得十分多余。他初来乍到,自然不如蔡逯对府里熟悉。于是倚着廊柱,问禅婆子:“您方才对这位小黄门郎的态度很是不同。他是有什么来历么?” 禅婆子不欲多说,顶着卓旸求知若渴的目光,随口糊弄道:“禁中的事,夫子莫要打听了。” 卓旸嗤笑一声,继续说道:“我方才瞥见,这小黄门腰间别着一块墨鱼玉佩。上次官家将我俩宣入禁中,内侍大监在旁伺候。当时这块玉佩是内侍大监佩戴着的。这小黄门,应该是大监身边的人罢。” 禅婆子看他作思虑状,本想说不是,结果被他抢话道:“我再猜猜,方才那位,应是大监的干儿子,苍巴。先前我也跟在官家身边,听官家提过这么一嘴,便记下了。” 禅婆子不曾想到,看似是莽夫的卓旸,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先生聪明,什么事都记得清楚。您与我同是禁中出来的人,应当知道什么话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 “自然。” 言讫,骤然与禅婆子一同回望。 越过垂落下来的细箴竹帘,放眼眄视,易灵愫与蔡逯攀谈甚欢。 蔡逯把易灵愫哄得开心,两道身姿,有意无意的,离得愈来愈近。 禅婆子抄着手,卓旸欹着柱,两人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里面的动静。 易灵愫好似对蔡逯的一切事都感到好奇。 好奇他的过往,好奇他的作息,好奇他闲暇时的娱乐。 “蔡先生,明日你与卓先生一同陪我去永昌陵扫墓罢。” 易灵愫抬眸,鸦羽般的眼睫轻轻颤起,话语虔诚肯定。 蔡逯没有立即回应,他在等着易灵愫解释缘由。 “往年清明,皇子皇女都会到永昌陵扫墓。兄姊们都各成家室,带着家眷前去,独我只身一人。今年不同嚜,府里来了新人。我想叫你俩去撑撑场子,省得到时兄姊们又拿婚姻之事揶揄我。” 蔡逯说是么,含笑问:“他们都是怎么揶揄公主的?” 易灵愫并未多想,顺着话头回着:“噢,这事么,无非就是催我找个中意的驸马都尉,快些成婚。宗室里,数我最小。先前还不觉着,及笄建府后,这家催,那家也催。” 似乎女子生来就为着寻郎子一事。幼时订下娃娃亲,或是及笄后榜下捉婿,总得把自个儿嫁出去。不想嫁,不愿嫁,便惹得满身流言蜚语。 易灵愫想及施素妆与荣缓缓,仨人皆未成婚,皆受着催婚的罪。 不同的是,施素妆与荣缓缓都被指过婚,而官家虽是催,却把选择郎子的事,更多的交给易灵愫自己来办。 蔡逯看她捧着烛盏,一脸认真,忽地就生发出恻隐之心。 推敲一番词句后,小心试探道:“那公主,可有中意的?” “什么?”易灵愫闻言,无意间攥紧手里的烛盏,指腹扣着那层绸锦,静静摩挲。未几,登时反应过来,蔡逯是在问她,有没有中意的驸马。 她把头仰得更高,看见蔡逯流畅的下颌,面容阒然。 她望得仔细,难得从那双素来沉寂温吞的眸里,品出几分暴雨将至的波澜。 易灵愫迂回道:“不如蔡先生先回我,愿意同我一道扫墓么?” 她叙述事情时,话语捎带上了卓旸,给自己的私心打一层掩饰。可她审慎询问时,只问蔡逯一人。 她的野心,她的欲望,此刻昭然若揭。她把自己空荡寂寥的心抛出来,耐心等着被阗满。 蔡逯倏觉口干舌燥。恍如有一架戽斗在舀干他喉管里的水,就连吞咽都显得艰难。 晦涩的话汇成风,偏生要往他心头里钻,涨到阗噎,才堪堪止住。 甫一颔首,便看见易灵愫眉眼弯了起来。 “我有中意的。”她笑得肆意张扬,忽而话头一转,“但现下不能说,我得再观摩观摩。” 蔡逯眸里一闪而过的惊诧落寞,被易灵愫看在眼里。 “那也好。” 易灵愫“哎唷”一声,“这烛盏真热,烫手。” “给我罢。” 言讫,蔡逯伸出手,垫在烛盏下面。 他的手滞留在半空,只要易灵愫松手,烛盏便会稳当地落在他手里。 可易灵愫没放手。 “蔡先生,你把手伸过来,放在烛盏两边,这样拿得稳,不要从下面托举。” 蔡逯说好。 他怎么会看不出易灵愫的心思。 他的指节细长,探出去后,不仅裹住了烛盏,也紧紧覆盖着那双温暖的柔荑。 蔡逯的掌心拢着易灵愫的手背,他能清晰感受到,她血管脉动的频率。一下,再一下,顺着指腹,传到他延宕停滞的脑中。 易灵愫并未多做停留,手飞快地抽离出来,不曾想余力反推到烛盏上,烛火稍稍倾斜,一滴烛泪便擦过蔡逯的手腕,留下一片泛红的灼痕。 易灵愫慌得手忙脚乱起来,期期艾艾,好似被烫到是她。 “疼不疼啊,我去叫大夫过来。” 说着就转身想走。 “不碍事的。”蔡逯腾出右手,稳稳抓住易灵愫的手腕,将她捞回身前。 易灵愫局促不安,眉头皱得像捏乱的纸,眼睛眨得飞快,盯着那处灼痕,颤声问:“真的没事么。” “嗯。”蔡逯瞧她慌张无措的模样,霎是可爱。 后来随口胡诌了个理由,将这事搪塞过去。 从麦婆子端着烛盏过来时,蔡逯便认出了这两盏与赐给易灵愫那一盏的不同。 桕烛,桕蜡制成,烛温高,明亮耐烧。而他手里的是杂烛,菽混着蜡制成,烛温低,黯淡,不耐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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