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眉头蹙得紧,侧犯尾犯赶忙放下手里物件,紧跟着她。 侧犯小心问:“公主被什么事烦着了?” 易灵愫没立即回话,丧气地推开屋门,慢悠悠地晃荡到床边,随手捞来一件软枕搂着,躺在床榻上。 半条腿撑在床上,半条腿凭空晃着。趿着绣鞋,鞋头上翘如展翅飞燕。 女使赶到身边,换了尾犯来问,“公主可遇见了什么烦心事?” 她俩熟悉易灵愫的脾性,静静守在床幔前,竖着耳朵,随时听吩咐。 先见易灵愫把脸埋进软枕里,又见她深吸了口气。 末了,听见一道黏得发腻的声音。 “好想蔡先生呀。” 若是麦婆子在场,听罢这话,她会知道,这是易灵愫打幼时断奶后,第一次把想念说了出来。 很久很久,她都不知道想念是什么滋味。只会怀念某段时光,难捱寂寥。 让她想念的,让她忍不住靠近的,是个新交识的人。 易灵愫害怕地阖紧双眸,唇瓣却惊讶地张开。 想象中的痛感并未到来。 她确实砸了过去,不过砸进了蔡逯的怀里。 惊慌失措中,她的手胡乱选了个物件拽着,她那惊得合不上的唇瓣正巧贴在蔡逯的喉结上。 又过了一道坎,两人都不受控制地都往后躺了些。 易灵愫尚未理解透手里那不断变化的触感,抬头却见,蔡逯侧首靠在坚硬的车框上,他仰起冷白的脖颈,似痛似欢地闷哼一声,却竭力抱紧怀中的柔软。 借着几束微弱的光,易灵愫看见蔡逯的耳廓,脸颊,骤然烧了起来。 有束光芒恰好洒在她拽着的那个物件上。 她似懂非懂,眼神呆滞,迟迟未反应过来。 “松……松手。” 他的声音低而沉,不复往常的清朗平淡。 易灵愫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是怕,是惊,亦是微弱缥缈的喜。 她从未看过蔡逯这般难耐隐忍的模样,因她而起。 “活人身上不缝衣服。”蔡逯盯着易灵愫的眸子,说道。 “筷子确实无处可找,但您可以取下一根篦子给我。” “前言不搭后语。”尽管这样说,可易灵愫仍听话地摘下青鬓里的篦子,递到蔡逯手里。 却见他握着篦子,递到自己眼前。 “咬住。”蔡逯说道。 这声沉重沙哑。易灵愫眼神躲闪,她瞥见蔡逯的眼带着不可名状的欲,那欲能淹了她。 “奇怪的习俗。” 她往前倾身,低下头,一下咬住那根坚硬的篦子。 “真听话。” 这句夸赞听得易灵愫脸红。 蔡逯是个文雅矜贵的人,哪怕现下他半跪在地,缝着衣裙,他依旧矜贵,仿佛捧着世间最稀有的珍宝,一下一下地摩挲抚.慰。 春光乍泄,树影婆娑,有丛灌木恰好把蔡逯的身形遮挡得全。 自易俫这方望去,只能看到他的妹妹,易灵愫坐在石墩子上,鬓边发丝微乱,脸颊泛红,眼神飘忽,嘴里噙着一根来路不明的篦子。而她下身衣襟稍显凌乱,裙褶不时翻动。 她的裙下,一定有个人! 易俫心底升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怒意,手里的佛珠被捏得咯咯作响。 是谁,是谁。他良善的妹妹,被谁糟蹋至此! “你们在做什么!” 可下刻便见易灵愫低下了头。 她靠在他胸膛前,灼热的气息要把他整个人都烧透。 “我想喝。” 易灵愫抬头,小兽般拱了拱他的下巴。 细密柔软的发丝拱得他痒痒的。 她傻傻地歪了歪头,不急不恼,就按着他的身,好整以暇地等他回应。 “我想喝。” 她笑得狡黠,似是无意为之,又像是蓄谋已久。 褚尧拨开她的头发,“躺平不出力,还要愣神。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她回过神,“我在想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时你那么冷淡,怎么现在就变成这样了呢。” 褚尧抬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胸膛上,让她感受他的心跳。 他笑了笑,“因为我是你的最后一个,你给了我足够多的偏爱。我愿意把全部都托付给你。” 她笑弯了眼,攀住褚尧的脖颈。 她说:“当然,你会是的。” 可她心里却在想: 抱歉呀,褚大夫,你当然不是最后一个。 这次依旧“只是玩玩”。起初确定关系,是她要发泄情绪。现在发泄完了,他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利用价值。 没有人会能成为她的最后一个。
第36章 复合 三伏天。 医馆每日都会熬好一大锅解暑的绿豆汤,供来看病的病人或过路百姓自取。 灵愫就负责给他们舀汤。一勺舀到底,靠边慢慢起。因她舀得实诚,所以大家都格外偏爱来这家医馆看病。 这阵子,她常待在医馆,几乎不曾离开过。不过今日下晌,杀手阁的资金周转出了问题,她就辞别褚尧,去跟阁主碰了一面。 到了黄昏,医馆已经冷清下来。 褚尧扫完地,正准备关馆时,蔡逯却来了。 蔡逯很平静,平静到有种即将上吊自杀的诡异美感。 褚尧出声问:“你是来治病,还是来喝绿豆汤?” 现下时候不早,沐浴后,蔡逯身上仅垮着一件单薄的衣袍,甚至连宫绦都未系。衣袍内里的系带松松扣着,俨然一副要上床歇息的模样。 往常他身上里里外外都是衣裳,今晚却只穿着一件。领子开得稍深,到冷白的胸膛那里。 门一开,按说应先看人家的脸。可易灵愫的眼珠偏偏成了精,先乜人家袒露出来的大片肌肤,死死盯着。 不过她为自己辩解着。她只长到蔡逯胸口那里,看胸膛实在正常。她陶醉在大好春光景里,甚至还忘我地吞咽了下口水。 “公主。” 蔡逯瞧她看得痴了,无奈摇头。 “噢,噢。”易灵愫连连点头,只是眼珠依旧停在那片胸膛前。不止是胸膛,就连他起起伏伏的腰肌都瞧得仔细。 她能闻见院里的松柏冷香,能闻见蔡逯身上一贯的草药香,甚至能闻见一丝沐浴后的、独属于蔡逯的香。 “外面冷,公主随我进屋说罢。” 比及蔡逯转身回屋,易灵愫才堪堪回了神,左手提裙,右手挑琉璃玉兔灯,跟着迈过门槛。 “这屋里黑得瘆人,先生也不怕用费了眼。” 易灵愫将灯挂在梨木架上,屋里倏地亮堂起来。 她也清楚深夜打扰冒昧,想着赶紧说完,再赶紧回去。 “明日我要出去,约莫是从晌午到晚间,戌时回来。若遇上什么事,先生就与禅婆子一同商量着来。她那里我交代过了,往后不会再给你使脸色看的。” 蔡逯颔首说好。 易灵愫坐在屋南的圆桌边,而他在放着账簿的方桌边站着。瞧出易灵愫的欲言又止,遂合上账簿,朝这边走来,坐到她对面。 “公主在臣面前,不必有难言之忧。说什么都好,臣都会听的。” 易灵愫说那好,“方才我到麦婆子屋里走了一趟,她身子猛地垮了下去。大夫说,是寒气侵体后,先前的小毛病跟着一起犯了。大夫交代,千万别再叫她干重活儿,最好能找个清闲地方好好休养。麦婆子以为我要赶她走,急得又开始发热。病情反反复复,也不知道何时能好。” 易灵愫抬眸,这才发觉原来蔡逯一直都在看她。 她素来不习惯被人注视着,可蔡逯眼里满是真诚,他是为数不多的,真的在听她絮絮叨叨说话的人。 “其实我想说的也不是这些……”易灵愫复而低下头,绞着手里的帕子,仿佛这样心里能舒坦些。 “侧犯告诉我,昨晚麦婆子冒雨递信,更深夜重,回来一身湿。连换衣服都不顾得,匆忙去我那里,想瞧瞧我睡得是否踏实。我本可以今早叫中贵人往禁中捎信,这样昨晚麦婆子就不会出去,也不会生病。” “今日我去屋里瞧她,不过一晚,她鬓边便生出几根白发。我突然意识到,麦婆子在悄摸变老,一个不注意,便老了几岁。” “我很自责。因我不懂事,不体谅人,才叫她忧患缠身。” 愈说头愈低,恨不得像千年老王八一样,缩进自己的壳里。 麦婆子把易灵愫当成自个儿奶大的娃,易灵愫何尝不是把她当成长辈来对待呢。 亲情向来如此复杂,为对方好,偏偏各自觉着愧怍,找不出一个好法子去解决,临了好心办了坏事,又得伤心一阵。 亲情对蔡逯而言甚是遥远,他不清楚麦婆子与易灵愫的过往,但依旧能共感这份复杂的情绪。 “如此足矣。”蔡逯轻声安慰,“我想,麦婆子若看到公主自省的样子,定是万分欣慰。能瞧见公主成长,瞧见公主的行动,于她而言,足矣。” “可我觉着不对等。麦婆子为我付出许多,无论我怎样做,都报答不了她的恩情。每每想到这些小恩小惠便能满足她,难免气馁。” 蔡逯些许愕然。 打小锦衣玉食地养在禁中,明明该看惯等级秩序的森严,该清楚奴仆生来便与主子是不对等的事。可易灵愫依旧保持着怜悯的心,想在能力范围内,让奴仆过得好一点。 这便是赤子之心。 在昏昏暗暗的屋里,那颗心跃动着,融化固有的森冷,注入暖意。 蔡逯不忍打破这份真诚,但又必须告诉她,到底要怎么做。 “或许有些时候,平等要为一厢情愿让步。” 话说出口,如释重负。 平等要为一厢情愿让步。在固有的、畸形的、不对等的关系里,一厢情愿挣脱不出桎梏,但的确会带来真切的幸福。 麦婆子如此,他亦如此。 这般讳莫如深的话,易灵愫是万万听不懂的。 “我以为的平等,是投桃报桃。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若一方有欺骗、违心,那便是不平等。”易灵愫撇撇嘴,“我实在不喜欢亏欠旁人的感觉,实在不喜欢麻烦旁人的感觉。” 不喜欢亏欠旁人,不喜欢麻烦旁人,也有另一种释义,即不喜欢被人亏欠,被人麻烦。 凡事提溜出来,你是你的,我是我的,互不混淆,这便是易灵愫以为的平等。显然过于单薄。 蔡逯暗叹自己想得多。小公主单纯,瞧她这般懵懂样子,估摸还不懂为甚是投桃要报李。她约莫会想,投桃报桃才是平等。李子小,桃大,不平等。 她哪里会懂,投桃不是为着有李来报,只是一厢情愿地想去做罢了。她哪里会懂,是桃是李好不要紧,要紧的是里头蕴含的情意。 然蔡逯也庆幸她不懂。她不懂,那他便来教。 蔡逯没有回话。他静静望着易灵愫的脸。不施粉黛、两颊粉红,她是沐浴后随意拾捯一番,后立即来找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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