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耳虽然好酒色,但多年来行事都有分寸。衙门里公然行淫,他闻所未闻。在他看来,裴松治下甚疏、本性顽劣,是百姓之祸。然而,今早在刘迎家时,却听见瑞娘却对裴松感激涕零。 “裴大人保了迎伢一条命,这个恩我们这辈子都还不清。” 陈大耳对此话着实摸不着头脑。他索性又叫了半斤卤牛肉。牛肉补胆。陈大耳那昨晚被唬破的魂,在狼吞虎咽中逐渐壮大。吃得正酣时,忽然有人从背后拍拍他肩膀:“这位大哥,我敬你一杯,你敢吐真言!说实话,我也甚讨厌那裴松。自从他来,这窟里的怪事越来越多。” 陈大耳回头看,原来说话的是一个蓬头乱发的年轻男子,长得还算顺眼,但是穿着过于邋遢。“那咱干一个。”陈大剌剌敬回去。酒酣耳热之际,那人问:“哎,不过,我看您可是金吾卫出身,这裴松,难道还敢惹金吾卫不成?” “哼,他倒是没惹我,不过惹了我兄弟。”陈大耳啐一声, 并不详说,只顾呷口酒。那人也并不逼问,自顾自地叹:“唉,我没大哥这么厉害,能以金吾卫之身和那裴松抗衡,我只是一介草民,当然是官要我做甚么,我就做什么。” “裴松逼你做什么?”陈大耳横眼。 “他没逼我,不过,北坊新来的那道禁民间火葬的诏令,可谓是毁了我的营生——实不相瞒,我乃密林中焚尸炉司炉人。可眼下,我只能去裴松身边谋个仵作的差职了。” 噢,原来是个臭烧尸的。陈大耳忽觉得刚与之相碰的酒杯喝来甚别扭,像有股腐气。他咳两声:“兄弟,按我说,仵作怎么也比司炉人体面。对你来说是高升了。”说罢,直接对着酒壶呷口酒,“不过,我觉得今早那监工人头案没啥可验的。依我看,多半就是情杀!” 司炉人眼睛一亮,问道:“这是何解?” 陈大耳喝得上头,索性悄悄把自己昨晚在听来的那段对话尽数复述。司炉人听得一愣一愣,啧啧称奇。眼看就过了正午,陈大耳要去值班,便起身告辞。那司炉人连忙说“大耳哥,没承想案子其中还有这么一段诡事,您的酒这顿我包了!”,哄得那陈大耳笑呵呵地扬长而去。 宋三仙见送走陈大耳,才过来收拾桌子,笑眯眯:“宋先生?您又听来什么好故事,分我一耳朵?” “不可说也。”宋昏眨眨眼,把陈大耳剩下的牛肉全吃进肚子里,“吃饱了,好干活哟。”他长吁。 那天傍晚,僧录司果然派人来请宋昏。 宋昏拿了乔,说没有轿子来接自己不去。小厮翻着白眼回去报告,谁知裴大人当真大手一挥,要人抬轿去请,不光如此,还将僧录司后院里辟出一间空房,布置温馨得宜,让宋昏长住。 “从今往后,他就是僧录司专聘的仵作了。”裴训月向众人道。 众人倒也没怎样反对。朱府一案,宋昏验尸手段之高已经证明。如今司里刚好缺个精明仵作,他可谓是及时雨。不过,此人古怪脾气实在难以捉摸。刚住进去的第一晚,就说自己不习惯独睡,指明来两个小厮陪他。 不习惯独睡,那以前在密林草屋是怎么睡的?偏偏进了僧录司犯起了矫情病。然而,既是裴大人点名招进来的,谁也不敢慢待。两小厮只好陪着宋昏,进进出出。一会陪他聊天大笑,一会陪他偷翻院墙,还凑着墙根听来听去,不晓得是图什么。 还没夜深,两小厮就被折腾得筋骨散架,抱怨迭迭。裴训月刚好提了盏灯过来看,便用几两碎银宽慰他们去吃酒。 于是门一关,这间屋子里只有宋昏和裴训月两个人。 “从前没看出你有折腾下人的臭毛病。”裴训月掼了灯。 “不是折腾,是叫他们陪我玩儿。”宋昏笑,把摇摇欲坠的玻璃灯放好。 “什么时候能去验严冬生的尸?” “禀大人,都行。” 她问他答,听来恭敬,实则不驯。他显然不像是把好用的刀,可又表现得愿意听她的话。好像不管她吩咐什么,他都愿意奔赴。那玻璃灯里的红烛每闪动一下,裴训月就走近一点。宋昏高过她大半个头,于是居高临下看她。 他的鬓发剃得很乱,但不脏,每一处五官都长在该长的位置,端正,但不精致。 除了那双眼睛。 极黑的眼睛,像她第一次登水轮梯时,匆匆一瞥,火光烛天下看见的深渊万丈。 “那就今晚,”裴训月说,“等不得。” “可以。”宋昏颔首。裴训月转身,宋昏便走在她身后。离门只有几寸,她忽觉一双手轻轻按住她的肩,力道不大,但很平实。没有男女之避。连他这样聪明的人也没看出一二吗?那自己伪装得可真是相当高妙。 裴训月停了脚步,微微回头,耳垂刚好蹭过他的手背。隆冬里他的手也不冷,一刹那间却叫她陡然心摇,觉得异样。自小怕痒,谁稍稍凑近点说话她都要抖。长大了到底反应自然很多。仍然脸开始发烫。 宋昏在那时放了手:“大人,你忘了灯。” 他回身,把灯递给她。 裴训月不说话,接过来,转身却看见一道笔直的黑衣。抬眼,原来是展刃。 “公子,外面有个长者说要见你。”他一板一眼说,说罢仔仔细细看了裴训月身后的宋昏一眼,眼里显然没什么善意。 宋昏却不恼,反而微微一笑。 裴训月提了灯匆匆到正厅时,才发现林斯致和许多司里的人都已齐聚,给一个中年男人端茶递水。她不记得曾见过此人,却听有人招呼道:“严大哥,喝茶。” 想来是严春生。 裴训月眉头一跳。从保定府到僧录司,怎么会有这么快?只怕当真跑死一两匹马也未可知。她心里不忍地去瞧严春生,只见那男子眉间的川字纹深深地拧着,靠近脖颈处的衣衫早已被汗湿透,面黄肌瘦,一望而知正在大病。 严春生是北坊颇负盛名的老仵作了。裴训月走过去,敬重道:“严老,请随我去验所看冬生。” “好。”严春生缓缓地起了身。裴训月这才就着灯看清那面色,衣衫口的哪里是汗,分明满面泪痕的一张脸。 一行人恻恻赶到了验所。林斯致和严春生共事过,已经暗暗告诉过死状,好让家属有个心理准备。饶是如此,严春生跨进验所的大门——这间他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仍然两腿发软。 分尸。他听说阿冬是被分尸的。这个由他亲手抚养长大的弟弟。那时候大梁甚至还没立国,是战乱年代。严家兄弟的父母病死在战争中。严春生刚满二十,就当起了一家之主,给弟弟换尿片喂米汤,一天天地苦苦拉扯大。 弟弟出息。擅铸造,工细笔。当监工,比他仵作的身份不知道高多少倍。他亲自把弟弟推荐来北坊。谁料不过几个月,却是碎肉一堆,全尸难存。 “阿弟——”一声凄厉低喊,严春生无力地跪下,“哥哥来了……”豆大泪珠滚滚而下,随着那覆着尸块的白布被掀开,众人都偏过头,不忍再看。 不知过了多久,空中死一般寂静。 “大人——”裴训月忽听得严春生僵硬的声音传来。 “这不是我弟弟。”他说。 “哪…哪一部分不是你弟弟?” “头。” 严春生指了指那颗被砍下的俊俏头颅,摇头:“我不认识此人。” 众人呆若木鸡。
第19章 樱桃书生 (七)老媪 “还有,我阿弟脚边没有青色胎记,更加没有被去势阉割。”严春生又仔细验视完尸体的下半身。 “那你弟弟究竟是不是在去年十二月被推荐来当监工?有一张盖了工部官印的文书?”林斯致急忙问。 “是,我弟弟原先在河北行省下辖监司做事。我把他推荐给当时的北坊知府朱广弦。去年十二月,他携了文书,从老家来京赴任。那时候我在养病,所以没陪他一起来。”严春生颤声。 众人听完,无不悚然。谁能想到这与他们共事数日、勤勉正派的男子,竟然是个假冒货。 而那真正的严冬生,又在哪呢? 裴训月盯着那颗阴森的人头,心里一阵恶寒。 “严老,今晚请先在僧录司住下,我去叫大夫来照料你身体。你阿弟的这桩案子,本司一定给个交待。”裴训月看着已快支撑不住的严春生,命人把他速速扶回司里休养。 她又将宋昏等人留下来。 “宋昏,验明这些尸块,你需要多少时间?” “一炷香。”宋昏已利索戴上了手套。 “好。展刃,你看守此处,保证任何人不得打扰宋昏验尸。”裴训月又说,“斯致兄,红姑,你们和我一起去严冬生的住处,找找线索。” 几人于是散开。验所里静悄悄的,只剩展刃和宋昏二人。宋昏用镊子轻轻撩开残肢的皮,仔细查看那切割伤。展刃站在一旁做守卫,如同雕塑,毫无表情的脸上却忽然流露出一丝惊愕。 他看见宋昏,竟然完整、流畅地将一小块人皮撕了下来。 “你做什么?”展刃禁不住问。 “剥皮验尸啊。”宋昏慢悠悠说,将镊子上剩余的几缕人皮清理干净,又把撕下来的人皮展开,用手指戳来戳去,再用削尖的竹管刺入尸头的鼻咽。 那动作过分熟练。“奇怪,好软的皮肤。”宋昏喃喃,“像被煮过一样。” 蒸?煮?还是……宋昏盯着验所一角的炭炉,眯起了眼。 夜愈发深。裴训月一行人赶到严冬生的住处,刚要叩门,林斯致忽然有些犹豫。“听说他的房东是个老媪,夜这么深了打扰人家,是不是有点仓促。”他说。 “也是。”裴训月忽然收回手,负在身后,“先在这附近转转。”几人于是围着屋子绕了半圈。这屋子所处的街道并不热闹。屋子前后各有一扇门。他们来到后门,看见门前几串雪地里的脚印。 裴训月蹲下身,仔细丈量那步伐。“奇怪。”她嘟囔。 “怎么了,大人?” “你看后门的这些脚印,”裴训月指着脚印大小,“古人有云‘立七坐五盘三’,一般人的足长和身高成比例。可这些脚印,足长都很短,看起来全部都是女子的脚印。” “这不奇怪呀,严冬生不是和一个老奶奶住在一起么?没准这后门平日里只有老奶奶出入。” “可是脚印虽小,步长却很大。”裴训月撩开袍子,比照脚印迈了一步,“年纪大的妇人,走路应当是慢而步伐小的。可你们看这步子,分明迈得很大、很急,像是年轻人才有的样子。” “难道,这里有什么年轻女子经常来访?”红姑说。 梗多面肥txt+V 一3五八八四五111零 “听说老人没了子嗣,是独居,平日里就靠这点租金为生。如果有年轻女子来访,想必是访那严冬生,”林斯致呸了一口,“呸,假严冬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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