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颠三倒四的话让裴训月失了耐心:“且慢,你只需告诉我,你疑心的大人到底是谁。” “是……是监工。”小赵嗫嚅,“严监工。” 众人沉默。谁也不敢接话。 “严冬生人在何处,去请他来。”还是裴训月先开口。 查了半日,竟查到自己人身上。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片刻,小厮回来报,说去严冬生住的地方看了看没人,他的房东说他出门了,没准是去哪里办事。眼看夜已深,裴训月见众人都疲态,便说:“那明早再叫他来吧。” 总归是监工,僧录司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不论怎样也跑不脱。众人一听也便罢了,四下散开。 那一夜,裴训月睡得不好,做了好多噩梦。第二日清晨,被府中闹腾之声吵醒。“谁来了?”她起身去院中,看见小厮把一批一批的箱子往里运。 “是家里来的补给马车。”红姑道。 自从裴训月上任后,她娘隔三差五地便往僧录司送衣服吃食,怕她在此地受苦。眼瞅着过年,又送了一大批东西来。“不是前两天刚来过?”裴训月无奈,走到马车旁帮忙卸货,却忽然见一个极精巧的木盒。方方正正,掂量一下沉重得很。 “这什么呀?不会是娘又送什么金银珠宝过来。”她嗔,随后打开了盖子。 映着初升的朝阳,她看清了,那是一颗极俊俏的人头。 眉眼如画,脖颈处可怖的伤口却叫人魂飞魄散。细细看来,恰是监工,严冬生。
第17章 樱桃书生 (五)拼尸 大年初十。这一天,僧录司的大门紧闭。 司里的所有人,包括出了外差和平日里不常在司办公的人,全被临时召来西厢房。那往日摆满案卷书籍的大公案,如今空空如也,唯独放了一个木盒。 木盒上盖了块白布。 副监工张通站在离木盒最近的位置,盯着白布下的形状和逐渐渗透的血迹,鼻翼翕张,胸口起伏。 “想哭就哭。”裴大人看他一眼,低低说。 张通没动,只是微微张了张嘴,凛冬的腥风就猛地灌进他的肺里,同一瞬间,眼圈儿便红了。 张通的右手边是冯利。相比张通,冯利与严冬生交集很少,悲伤之余,更多是惊惧。身首异处,死无全尸,这是极深的怨恨才有的死法。严冬生长得好,为人不声响,没什么不良嗜好,平日里画图最是用功。 到底得罪了谁,这么恨他? 恍然间,冯利脑子里又闪过一层疑窦。这人头,可是被放在裴家的马车上运过来的。当真是随机之举么? 他想起除夕宫宴上那场小小事变,心里如石子投湖波澜从起。 第一个发现死人头的裴训月,却是众人中最冷静的。 “林斯致,去北坊衙门报胡知府,请他迅速让捕快全坊搜尸。重点以僧录司为中心,查方圆五里内所有湖河、肉铺、灰坑垃圾场。” “秦吏王吏,你们速画五十张严冬生的人像,把北坊街道视为棋盘格,每个交叉口务必贴上。如果有人知道严冬生昨晚的行踪,只要来官府报告,赏银二两。” “张通陈茂,你们和严冬生往日最熟悉,把他近一月的行踪尽量回忆给我,尤其是见了什么陌生人,说了什么奇怪的话,通通写下来!” “剩下的人,跟着林斯致一起去搜尸,天黑之前务必找到尸身!” 她吩咐完,只见众人一一领命,蓦地,又想起什么似的,问:“等等!严春生现在人在何处?” “在保定府养病。” “叫他过来,给他弟弟入殓。”裴训月说。 底下人面面相觑。保定府,河北行省内,离京城就算快马不停也得一天半夜。严春生又身体有病,只怕赶过来,弟弟的人头都要烂了。裴训月却不为所动,定定道:“去金吾卫那里借快马,一匹接着一匹,哪怕跑死了,也要把严春生接来!最迟明日晌午之前!”她说罢,抬眸,将唇紧紧地抿着,眼里如寒潭万尺,片刻,又轻下声去,启唇道,“一定让他来……” “来见亲人最后一面。” 像是曲终人散,弦断之音。满屋无人违逆。半晌,一个接一个凄凄出了门查案。人都走光了,裴训月才对红姑说:“红姑,你跟我来。” 她们穿过往日热闹的庭院,走进冷清的东厢房。那儿站了个一身黑衣的男子,已等候多时。眉目阴鸷锐利,脸如刀削般棱角分明。 他甫一见到裴训月,眼里的阴沉却忽然化为一缕温柔,还有,几丝担忧。 “展刃见过大小姐。”他行礼,站得如松般笔直。 “坐吧,展刃。”裴训月淡淡道。红姑连忙取了展刃的披风,给他倒热茶,问:“等多久了?” “没多久,我听见小姐在那边议事,所以没有乱动。”展刃说着,一笑,那冰冷的神情竟瞬间如猫般温顺狡黠,“小姐如今行事,有将军的风范了。” 他口中的将军,便是镇北侯裴振安。展刃和红姑一样,都是侯府从小培养的侍卫。只不过展刃跟着裴振安,而红姑跟着裴训月。裴府的补给马车,每次都是由展刃护送进坊。他是裴训月在这偌大回明窟,除了红姑外最信任的人。 “展刃,你仔细回想,今日进坊的路线,和往日有没有不同?”裴训月问。 展刃摇头:“绝无不同。所有要送来的东西,每次都是夫人和将军亲自验视。装车前,我和管家会再根据单子清点一遍。”他说着,从袖口抽出张叠得平整的纸,“小姐请看。” 裴训月将所送之物一一看来,并无木盒。“那你们途中可有停经什么地方休息?”她又问。 “有,停在西大街给大家买包子吃,又停在东四路让车夫上了个茅厕。”他想了想,严肃道,“还有,停在僧录司附近,擦了擦轮子,因为压到了很多家畜的屎。” “是以往每次都会经常停下休息,还是只有今日这样?” “以往每次都会。北坊的路面修得比较破败,又经常有鸡犬挡道。再加上从侯府过来比较远,一路上想上茅厕、喝水,都是常事。”展刃皱眉,“不过,我从来不会做这些事。每次停车,我都会站在车子周围看护,但今天擦车轮的时候,蹲下来了一会......” “没准,正是有人趁那时,把木盒扔进了马车。”他懊悔。 裴训月看着展刃垂下去的头,拍拍他的肩:“与你无关的,莫自恼。” 说罢,她顺着踱了几步,思索道:“这样说来,凶手抛尸的时候应该是极仓促的。” “既然仓促抛尸,为什么要准备那样一个精美的木盒呢?”她喃喃。 “许是......一种嘲讽?”展刃说。 “嘲讽?”红姑疑惑。 展刃腼腆:“我不熟悉犯罪,但跟着将军上过战场,也见过死尸上万。一般杀人抛尸,不都是求一个毁尸灭迹么?可砍下人头来装进锦盒,却让我想起......从前攻城的时候,我们会把叛军首领的脑袋用最漂亮的红缨枪挂着,吊在城墙口。” “那是一种,战利品。”他说,“也是对敌人的嘲讽。” 裴红二人均不言语,森森然望了远处愣神。半晌,裴训月幽幽说:“还是得找到剩下的身体,才能将凶手的心思窥探完全。” 话音刚落,只见林斯致像一只魅影般不知何时已临屋外,哀声回:“不用找了。” 裴训月骇然转头。据林出门才一柱香的功夫,难道这就找到了? “那尸体,就被扔在北坊官府门口。我过去寻胡知府的时候,那边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林斯致说着,拎起手上带血的包袱,“尸身被分成好几块。我手里,这是一只胳膊。” 只见那长长的物体,被包裹在天水碧的顶级丝绸中,如海子一样纯净的颜色,在日头下闪着粼粼的光。 “备马......”裴训月颤声,“我要去北坊衙门。” “大人,”林斯致放了包袱,低低道,“你做好心里准备。这尸体,是有点奇怪的......” 众人赶到北坊衙门时,新来的胡知府已经吓得屁滚尿流,看见裴训月像看见天神。“裴大人.....你你你快来看,一大早,这些东西就被扔在衙门口。” 只见衙门的空地上,放了一张长桌,桌上铺了草席。尸块被安置在草席上,一眼望去如同猪肉铺。裴训月只觉自己的心像水门阀那样被逐渐拧紧,稍有不慎,就是山洪崩泄。 展刃护在她身前。 “找人确认过么?”她强打精神问林斯致,“严冬生身上有没有什么胎记,这些断肢残躯,是他吗?” “找张通陈茂还有几个平日里和严冬生比较熟的人来看过。他们看了几眼就吐了,也分辨不出。不过,陈茂说,他曾看见严东生右脚腕露出过青色心形胎记,我刚看了一下,这尸体上确实有同样的印记。” “至少,可以确定,这副下半身,确实是严冬生的。”林斯致说着,一脸怪异表情。 裴训月顺着尸块的排布,找到了那副下半身。那是一截从腰部被斩断的光裸的下半身。皮肤已有尸斑,毛发沾了血和泥,望去牲畜不如。她忍住呕吐的欲望,忽然,视线移转中,终于醒悟林斯致说的“尸体奇怪”之处为何。 这副下半身,是个阉人。
第18章 樱桃书生 (六)假官 北坊的两个小仵作已经根据人体结构把碎尸拼齐,胳膊腿儿都在,能拼成一副完整的人身。但是以他们的验尸水平,无法判断这些尸块是否属于严冬生一人。除了头和下半身外,腰部和手臂,并无特殊标识。 从肢体断裂的程度来看,像是铁铡所砍。 尸体当然不能在北坊衙门公堂里放太久,草草验尸后,便被送去验所保管。这短短的一段路,百姓已将无头男尸之说传得满城风雨。 离僧录司极近的三仙居,成了谣言首要传播之地。 “听说了么,早上死了一个极俊的监工,姓严的那个。” “我前几天还在街上和他打个照面,居然昨晚就被杀了头,还被人把头运到僧录司里去了。妈呀,真的,我以后都不想打僧录司门口路过。”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把僧录司描述得比阴间还可怕。宋三仙作为裴大人的拥趸,当然不愿客人置喙,便不断岔开话题。谁知大堂某一角,一个独酌的胖壮男人忽然重重放了筷子,哼了声:“这僧录司,迟早要完蛋,全进大牢!” 他这一句怨怼可并不小声,引得周围数人噤声侧目。议论命案是小,诅咒官爷可是大。然而,众人一看此男子浑身装扮和那腰间闪烁冷光的金错刀,便吐吐舌不敢造次。 此人便是金吾卫,陈大耳。 昨夜他提着食盒去慰问老友刘迎,路过僧录司,因为看裴松不爽而于墙根撒了泡尿,没承想听来一段可怖的双龙戏凤。今早,那司里果然出了命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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