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落款日期,是他下了屠村令的第三日。 那时,魏远县报来疫情已然失控。 为防止外溢,他不得不下了屠村令。 本该是这封密函先到,但却被扣下,禁军统领递来何青抗旨、并私自放入耶律肃亲信的消息,他才下旨捉拿何青等人回京。 渊帝看着手上这张密函,字行之间,皆是何青得了方子的喜悦。 难道……他竟是错了? 他缓缓移动视线,又看向地上的万民伞,想起太后所说,这万民伞是魏远县百姓知道何青被捉拿后,递上来求情的。 不论何青目的为何,他的的确确救了三千百姓。 渊帝的身子摇晃两下,跌坐在圆凳之上。 不—— 他没有错。 是这些人有意欺瞒! 浑浊的眼中,眼神复杂,复又看向耶律肃,“难民营一事,你为何迟迟不报?你将自己的亲信、乃至外室送去魏远县,又为何不报?”
第99章 “如你所愿” 耶律肃几乎要冷笑出声。 都到了这个时候,渊帝竟然还想着要将责任推卸给他? 他拱着手,语气极淡的回道:“陛下命臣守住难民营,难民营疫病未止,臣若过多过问魏远县之事,陛下会如何想我?文武百官会如何理论于我?但三千人性命危在旦夕,臣便擅自做主,将献方的夏氏、治疫颇有几分自信的颜太医一并送去魏远县,若魏远县的疫病能有所好转,再由何指挥使上报恳请陛下收回成命,那才是名正言顺——” 他稍作停顿,淡漠的语气急转直下,透出几分狠色:“却不料其中有小人作祟!还请陛下明察!” 明察? 他还能明察什么?! 太后将万民伞送到他的面前,斥责他对耶律肃一党疑心过重。 耶律肃紧接着地上被扣下的密函,有证有据,足以说明何青虽是抗旨,但绝非是目中无人擅自做主。 而那夏氏—— 更是几次番提醒他,若无夏氏献方,疫病绝不会这么快就得到遏制! 就差明摆着说他判错了案,险些造成一场冤狱! 渊帝的面庞火辣辣的疼。 胸口一阵阵闷痛。 面上却还要维持心宽明理的帝王之尊,“竟是这样?!那起子小人竟敢谎报疫情随口攀诬朝廷命官!还妄图蒙蔽于朕!”说罢,厉声下令:“传朕口谕,禁军统领、魏远县县令等涉及魏远县一概人等,立死罪!不必等到秋后问斩,当场处死!” “将何青等一行四人无罪释放!” 两道口谕颁布,内官自然应下。 耶律肃等了等,却并未等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他拱手再次开口,只叫了一声陛下。三 并未多说其他。 只是将手中的密函双手托举起来。 但这已足够表明他的态度。 渊帝看着耶律肃微微躬身,不曾直视自己的姿态,眼中冷意迸现,才继续说道:“何青抗旨在先,但治疫有功在后,念其一心为民,现官复原职,赐他斛珠一颗。另夏氏献方有功,抬其为良民籍,赏白银百两,其余二人,皆赏白银百两。” 其中,独独跳过了一人。 耶律肃。 说完后,渊帝又问了他一句:“你看,如此可满意了?” 听不出喜怒。 耶律肃对这位陛下早已灰心丧气,不再有任何指望,对他这些挑拨自己情绪的手段并不在意。 他的功劳,整个京城都知晓。 他渊帝,难道真能不赏他? 不过是在此时挫一挫他锐气罢了。 耶律肃浅浅躬身,“臣替夏氏谢陛下恩典!” 渊帝撸着胡须,似笑非笑:“将军就不替你的旧部谢朕恩典?” “何指挥使乃朝廷正四品武将,效忠陛下、南延,如何轮得到臣替他做主谢恩。” 耶律肃答得一板一眼。 渊帝笑了一声,口吻和蔼道:“好了,若无事就早些离宫去接人罢。” 耶律肃后退三步后,才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甘泉宫。 在甘泉宫门合上的那一瞬间,茶盏掷地的声音猛地响起。 吓得门口的侍从跪了一地。 - 死牢的日子并不好过。 空气潮气、阴冷。 老鼠横行。 饭菜更似泔水。 即便有人提前打过招呼了,但时值寒冬,在那种地方待上一天一夜,实在是能要人半条命。 更不用论身子骨不太好的夏宁,还有颜太医。 出狱后,这三人早早撑不住,昏死过去。 所以并未见到前来宣读渊帝又一道口谕的内官,命何青暂代禁军统领之职,前往魏远县继续治疗疫病,又命颜太医一起前往。 等到夏宁再一次醒来后,入目所见熟悉的帷帐,竟温暖想要落泪。 艰难时刻,她也能忍。 但骨子里,夏宁仍是对生活品质有所追求的。 既然能享受,又为何要虐待自己? 不得不说,这床、这兽金炭、这温暖松软的被褥,实在太舒适了。 夏宁动了动胳膊,想要撑着坐起来,守在外面的竹立便听见了动静,连忙挑了帷帐入内,蹲在一旁,眼眶里滚着激动的眼泪花儿:“小、小姐!您醒了……身子感觉怎么样?疼么?饿么?难不难受?” 她略一颔首,苍白的脸上浮现丝丝缕缕的浅笑。 看着小哭包竹立的模样,眼梢微热,捏着骄纵的语调,说道:“你家小姐饿了,快去端来——” 竹立连忙抿住嘴巴,侧耳倾听,唯恐错过一个字眼。 夏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清粥小菜。” 竹立愣了下,扭过头来,看着夏宁面上熟悉的笑容,她也禁不住跟着一起笑起来,但眼泪珠子却止不住的滚落下来,又哭又笑道:“是!奴婢这就是去准备!” 起身急急忙忙就往外走。 夏宁有无数问题想问,但万事不急,吃饱喝足后,再一一询问。 左右,她这次赌赢了。 彻底赢了。 想起那道抬她为良民的旨意,夏宁就忍不住扬起嘴角。 她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但她已一步步逆天改命! 从南延最卑微的娼籍、到贱籍、再到良民籍…… 她做到了。 之后,便是自由。 夏宁下意识的抬手去抚摸发髻里的发簪,却发现自己散了一头头发,枕头旁边也并无那枚梅花发簪,在她慌张的起身寻觅时,想起自己在魏远县,将发簪当做利器甩出去了。 夏宁:……………… 只得用力拍了下脑袋。 索性现在疫病止住,她能再度将那首饰店的店主传来,正好,她也有事要请他协助一二。 竹立很快端着清粥小菜回来,期间再无其他丫鬟进出跟着伺候。 夏宁若有所思,但未立刻询问。 在吃饱喝足后,她懒散着神情,半躺着靠在床上消食, 竹立要收拾碗筷,却被夏宁留下,命她坐在床侧说话。 夏宁仔细看她两眼,打趣道:“看着竟是瘦了些,可是担心我担心的?” 竹立连忙用手捧住脸颊,连连点头:“那日小姐忽然消失后,奴婢吓得险些三魂七魄统统飞走了,后来听雪音说您是去了难民营,更是吓得睡不着觉,难民营可是收治疫病病人的地方,小姐怎么能去呢!” 夏宁连忙伸手安抚她,口吻像是哄骗孩童似的纵容,“噢噢噢,不生气了,是我不好,不该一声不响就出走了,下次我肯定提前知会你一声。” 竹立点头,红着眼睛,刚要点头,点到一半,冷不防抬起脸来,瞪着溜儿圆的眼睛看她:“小姐下回还要去哪儿?!” “唔……不好说,还没想好。”夏宁托着腮,微蹙着眉,若有所思。 结果将竹立吓得哭了起来,拽着她的袖子好不可怜。 怎么安抚都止不住眼泪。 说小姐好狠的心,竟然又要抛下她不管云云。 听得夏宁头如斗大,但是自己将人给惹哭了,硬着头皮都得哄好。 她叹了一口气,一脸哀怨的看着竹立,说道:“你家小姐鬼门关走一回,连大狱都下了一次,才被抬了良民籍,没听见竹立恭贺一声也就罢了,还拿眼泪来威胁我,之后,想要赏钱是不够了。” 她故作伤心的偏过头去,不再理会竹立。 竹立哪里受得住这样话。 是哭也不敢哭了,说也不敢说了。 跪在地上猛磕了一个脑袋,声音大的将夏宁吓了一跳,连忙去看她额头,果真看见额头上红了一块,又气又笑,“好了好了,我不生你气了!” 竹立这才傻兮兮的笑了,“小姐心真好!” 夏宁脸上笑意漫出,“傻丫头,地上凉,快起来,坐在床边,咱们姊妹俩再说说话,我还有事要问你。” 竹立热热闹闹的谢了恩,这才站起身来,在床边坐下。 待她坐定了,夏宁问道:“我自大牢里出来后,这回又昏睡了几日?” “小姐睡了一日。” “赵刚、何青他们呢,也都回将军府了么?” 竹立却是摇头,“奴婢不太清楚,将军单把小姐送了回来,留了谢先生在府里侍候,将军又出门去了。” 夏宁思虑一刻,皇帝会放他们,也就是说魏娣、程乙他们将万民伞送到了。 那个小丫头片子又去哪儿了呢? 她心里挂怀,想要询问,听见门外院子里又传来脚步声,她理了衣裳,才让竹立去开门迎人。 谢安绕过九曲屏风,进得内室里,拱手见礼:“夏姑娘安好。” 态度倒是比在魏远县时恭敬了一分。 夏宁也客客气气的颔首,“谢先生好。” 谢安进来后,倒不急着上前把脉,单听她的声音,虽有疲乏,但中气尚好,进来时粗看一眼,面色也粉白有血色,眼神清亮,并无大碍。 他又恭恭敬敬的拱手道喜:“夏姑娘大喜!” 夏宁的话音里透了分笑意:“托先生福。” 两人一来一往,皆不再提魏远县里种种情形。 什么跳上马车威慑众人、又指使魏娣讨要万民伞、怒将禁卫投喂野狼等等事迹,在将军府中,都像是没发生过的一样。 眼前这病中依旧艳色的夏姑娘,仿佛从未变过。 谢安内心更不敢小瞧她了。 这女子,心狠手辣。 怕是远不满足于良民。 客气一番后,谢安才上前号脉,老神在在回道:“姑娘只是有些脾胃不调,加之受了风寒,吃两服药下去便能痊愈。” 夏宁抬起手,轻按了下心口,眉眼温柔的看去:“谢先生,之前我伤了心脉,如今仔细将养上些日子,能痊愈么?” “姑娘——”谢安将话在嘴边滚了一圈,才止住没说出来,换了个口气,答道:“病根子种下了就不容易根除,但姑娘底子不错,仔细静养上个把月,切勿动怒发病,应当就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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