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涟点点头,垂首跟在他身侧,她不是第一回 进宫,也已经有足够的耐性,在雕栏玉砌的宫阙前安之若素。 “宫里不比外头,忌讳更多些,姑娘务必谨言慎行,若有什么事,尽管来找奴才。”杨宜在权势堆里浸淫多年,是察言观色的行家,在她跟前卖好,是瞧在摄政王的面子上。 姜涟很是识趣儿,忙客客气气地行礼应是,“多谢公公提点,听说公公是太后跟前最得力的人儿,我笨嘴拙舌的,若到太后跟前说出什么错话,还望公公替我圆一圆。” 她刻意抬高他,杨宜听高兴了,也不吝赐教:“祈福之地是在皇上的寝宫,不过姑娘不必怕,宫里太后娘娘和皇上都是好性的主子,姑娘只要听命行事,一准错不了。” 姜涟这才知道要在皇帝寝殿祈福,不像杨宜说得害怕,反倒有些庆幸,不必再同别的贵人打交道,况且待在宫中十二日,兴许还能等到她弟弟的消息。 沐浴焚香原本有道极为复杂的流程,因眼下时候不多,多余的一概省掉了,也没有别的补救法子,只能默求心诚则灵。 她沐浴的时候并不习惯有人伺候,还试图请伺候的人出去,奈何那些嬷嬷们坚持“公事公办”,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利利索索的给她收拾妥当了。 既是祈福,得拿出诚心来,于是数九寒天里,只能着轻薄的道服和单鞋。姜涟也算能吃得苦,但她的身子有些吃不消,双脚然骨处遇冷就生疼的症结,刚出了殿门就开始发作,每走一步都是折磨。 可事关重大,哪还有心思顾及这些,无奈只能硬扛着赶往兴和殿。 太后听闻寻来的人是姜涟,还颇为好奇问摄政王怎么肯放人进宫,杨宜不便在背后闲谈,也未说王府上的见闻,只以王爷忧心圣体糊弄过去。 紧赶慢赶勉强不致延误,连太后都未拜见,匆忙上道场。道坛和祈福的人早已经备好,皇帝正坐在道坛中央的拜垫上,身侧摆置大磬,为叩拜所用,守鸣道长则站立在神案前,只等着正午时刻到来。 道坛外的台阶下围跪着一圈人,皆是同样的身着打扮,外圈有一空缺,正是姜涟的位置,她来不及细瞧,就被人塞进空位内朝着天神神位跪倒。 道场肃穆守静,周遭是浓重的檀香气味,她被熏得鼻头发痒,却不敢抓挠,甚至不敢发出声音。 随着道坛中大磬被击响,守鸣道长在香炉中铺置好香面,以线香引燃,一时之间烟气袅绕,他拈起三炷香平列立于炉中,待香柱燃起,对着神位一揖三叩,嘴唇不停张合,不知在念什么经文。 “叩拜,为圣上祈福。”他一声令下,众人皆以头触地跪拜,大磬再次被击响,时快时慢,共为八十一下。 皇帝坐在道坛中央,暗自睁开眼,为他祈福的四十九人都紧闭双目,嘴中念念有词,他微微偏头,一眼就寻见他想找的人,衣不重彩掩不住周身的风姿绰约,不施粉黛愈发展露出琼姿花貌。 隔着飘飘渺渺的炉烟,在守鸣道长的声声经文中,他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谋划那样久,终于将她带到跟前,雀跃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境。 姜涟有些坐不住,再三挪动身子,意图遮挡住双脚少受些寒,可她衣着单薄,浑身上下没一块热乎地方,再遮挡都是无用,一双脚像被剥去皮肉,只余光秃秃的骨头浸在冰水里,疼得几乎没了知觉。 不知扛了多久,拿着桃木剑挥舞的守鸣道长终于停下动作,他扶皇上起来,恭敬道:“法事结束了,贫道去准备殿内祈福的摆设,皇上先回去歇歇。” 皇帝慢慢颔首,率先走下台阶,等他离开,祈福的四十九人才像来时那样排列着,挨个离开道坛,轮到姜涟时,因为脚上的疼痛,她一下竟没起来,还是用手抵在地面上,才慢慢撑起身子。 其他人都在殿外稍候,因为她的特殊身份,又被太后叫到跟前,皇上也在殿内,正坐在暖炉旁饮茶。 “给太后娘娘、皇上请安。”姜涟低垂着眉眼,不敢抬头张望。 “快起来。”太后扬起下颌指了指一侧的圆凳,立即有小太监搬过去。 她有些拘束地坐下来,太后打眼瞧她,笑道:“从前总听人提起你,这回还是第一回 见,果真是个妙人,怪不得当年我那侄儿跪到先帝跟前,说什么也要保住你的性命。” 那还是裴瞬刚刚回京的时候,求到先帝宫里说要保一个性命,当时她也在场,眼见先帝得知他要保的人,气得摔碎了茶盏直骂他糊涂。他自小倔强,那次也不例外,拖着残废的腿,生生受住碎片和热茶溅了他满身,后来先帝叫她出去,他们又谈了什么她倒不知情,只知道后来这位姜姑娘的性命保了下来。 太后说话没有任何忌讳,姜涟听得难堪,既不能发作,也不能顺势应下这意味不明的夸赞,只一味地表忠心:“奴婢福厚,有幸得王爷搭救,只盼着有朝一日能报答王爷呢。” “你有心,老天都顾念你。”太后将玉葱般的手放在暖炉旁翻烤,语气悠悠:“你今儿能进宫替皇上祈福,也算是帮了你们王爷了。” 说起来,她还是猜不透她那侄儿,她从前以为他保住姜涟的性命是因为情意,但佳人在侧两载,连名分都不曾给人家,着实说不过去。 “是。”姜涟勾了勾嘴角,不知如何回应,殿内霎时静下来,只余噼里啪啦的火声。 侍立在旁的杨宜出来打圆场,“姜姑娘善性儿,适才在王府时还说呢,别说是进宫给皇上祈福,就算剜肉放血也甘愿呢。” 此话一出,倒是引得皇帝抬眼观望,明知是客套话,仍觉得舒心,扬了扬眉头回应:“这样,朕得提前谢过姜姑娘了。” 姜涟自知那是虚话,见他像模像样的道谢,窘得面色发红,忙起身行礼道:“奴婢不敢。” 她的脚疼痛尚未消失,再动起来时的动作还有些别扭,皇帝盯着她的脚,还没等太后再说话,已经迫不及待要将其支走:“现下法事已成,祈福之人也都在,只等着守鸣道长准备接下去的事情,母后跟着操劳好几日了,何不回去歇息歇息?”
第23章 太后为祈福的确跟着熬了两夜,自觉有些力不从心,这会儿也不推脱,又叮嘱几句,由杨宜搀着往寿宁宫去了。 殿内只余两人,皇帝没了忌惮,放下茶盏指了指她的脚,“这是怎么了?” 姜涟低头看看,如实回应:“一直有病症,遇冷就疼。” “你快坐下。”皇帝抬声命人去备汤婆子,兀自解下身上的苏绣云鹤纹氅衣递给她,“先盖上应应急,晚些时候叫太医来给你瞧瞧,这样冷的天儿,别把人冻坏了。” 用皇帝的氅衣盖脚?姜涟不敢接,出言婉拒:“殿内暖和些,无碍的。” 皇帝不与她争辩,直接起身将氅衣折起来,凑到她跟前盖到她膝盖上,为了护住她的脚,特意把狐裘领子堆在她脚下,又往她脚腕处聚了聚,曼声道:“请你进宫给我祈福,没得先叫你冻病了。” 他半弓着腰侍候她,怎么想怎么不合礼,姜涟还欲挣脱,却听他劝道:“不值当得什么事,你也不必拘着,往后在我宫里要待小半月,需要你伺候的时候多着呢。” 他是五九至尊的皇帝,哪里需要她伺候,知道他是善意,可她近些年在王府循规蹈矩惯了,半分也不敢踏越界限,忙捡起身上的氅衣齐整的递还给他,退而道:“奴婢靠暖炉近些就是,烤烤就缓过来了。” 她的动作太过拘谨,他甚至不忍再推脱,伸手接过来披到肩上,她这才放松地舒了口气,搬起圆凳靠到暖炉旁。 底下人取了汤婆子过来,她搁在脚上,双脚恢复些知觉,疼痛才稍稍消减。 皇帝尽力克制自己不去看她,随手抓一把干枣和长生果摆到炉上,又道:“祈福十二日是要日日守在殿外添油守灯,你若是身子不适,在殿内守着就是。” 干枣经火一烤,霎时散发出阵阵香甜,混着茶水的清香,驱走厚重的檀香味道。 姜涟几乎没有犹豫,惶惶道:“不照规矩办,只怕祈福不起效用。” 费力寻够四十九人,又要接连祈福十二日,最后却无济于事,岂不是枉费心力。 皇帝似乎并不在意,若无其事地笑笑,“若是祈福便能改命,只怕天下要乱套了,况且太医说过,朕这是长久积攒下的病症,药石都难医,又怎么能寄希望于神仙?” “皇上万万不要说这样的丧气话。”她耳根子软,听不得别人的苦楚,直起身子坐的端正,温声劝道:“皇上您瞧我,当初我父亲获罪的时候,我连活下去的心思都没有,也真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可如今还不如全头全尾地坐在这儿。” 她拿不堪回首的过往劝慰他,眼神中满是真挚,有她幼时的影子。 皇帝怔怔看她,面上既有怅然,又有骄傲,这就是他为之戚戚的人,磨难没叫她自轻自贱,反倒生出磨不去的韧劲儿来。 她被他看得赧然,有些尴尬的拢了拢鬓间碎发,微微偏过面去。 经过这几遭,他也算是摸清了她的脾性,知道她怀揣恻隐之心,于是绞尽脑汁地想出迎合她的法子,捡出两颗长生果剥开给她,垂首佯装沮丧,“除了你,从没有人同我说过这样的话,你应当知道,我母妃很早便离世,父皇也舍弃了我,早早将我打发到平州去,平州贫瘠,又将我磋磨出满身的疾病。现下虽再回到京城,但若是问我京城和平州哪个好,我还是觉得平州更好些,起码在那儿不会受人欺凌。” 他喃喃不止,语气中难掩落寞,姜涟回过头来,能瞥见他蹙起的眉头、发红的眼睑,原不该用值得怜爱形容男子,可此时此刻,她觉得他着实可怜,连脖颈间那圈狐裘,都显得他格外瘦削羸弱。 她知晓他幼时的事,他所言句句非虚,甚至没有吐露全部酸楚,比如他随他母亲身居冷宫的那几年,比如他最终一根广袖自缢的母亲,样样都足以让人心生怜悯。 她的目光从疏远转为怜惜,摊开手心伸到他跟前,柔声道:“您现在是皇上,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再没有人敢轻视您。” 他不抗拒她对他的悲悯,反而觉得是关切、是荣幸,他的指尖轻轻触碰她的手心,抬头再迎上她的目光,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涌,比之前坐上皇位的那一刻更令他澎湃,他轻轻屏息,让自己不致失态,“这么说,我该好好活着,不然白叫舍弃我的人高兴。” 说着,他还暗骂自己荒唐轻浮,不过一个触碰、一个眼神,何至于如此。 “正是这个理儿。”她眉眼弯弯,抬手将长生果塞进嘴里,只觉得唇颊留香。 她因为心底的柔软放松警惕,然而他的“陷阱”还远远没有结束。 他拢紧身上氅衣,表面无害,甚至眉眼间都伪饰的坦坦荡荡,“只顾着说我的身子,我还没告诉你,寻你弟弟的事情有了眉目,底下人已经找到他的行踪,等将人带回来,你们或许还能在宫里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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