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涟的眼中随之迸出光彩,“果真吗?” 她进宫之前,的确想过要问她弟弟的消息,但从没想过会这样快,与她弟弟见一面?她之前甚至不敢奢望。 “那是自然,你先莫急。”皇帝转动手上的碧玺扳指,这是他亏心时惯有的动作,“摄政王那边儿追得太紧,总要寻到机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救下他。” 他承认他有不良之心,明明是即将成功的事情,偏偏再挑起她几根心神,为得是让她时时记得他,甚至他还有孔鸟的炫耀心思,要她知道在这场与摄政王的博弈中,他是落得上乘的那个。 她明白他在裴瞬眼皮子底下救人的困境,刚刚放松的心再次高高悬起,“不敢强求皇上,只求您尽力而为。” 他点点头,再给她几分安慰:“若是救不回人,不但对不住上回给你的允诺,更加对不住老师。” 她再次松了松心弦,又不由心绪涌动,眼前人太过多变,能叫她觉得可怜,又能叫她信赖。 眼下两人最大的牵扯便是她的兄弟,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羁绊,皇帝心里明白,于是愈加受挫。 可是转念再想,他有得来不易的十二日,又有足够多的耐心,再加上摄政王自个儿不争气,没有牢牢守在她左右,他有的是机会,慢慢地等她向他靠近。 兴和殿的偏殿已经备好七星灯,七星代表人体七位,六副星随一主星,被摆置成同北斗类似的星位,皇帝将坐于主星处,待七星点燃,四十九人跪于殿外守灯,每隔两个时辰进来添油,以确保七星灯长明十二日。 梁进得了守鸣道长的嘱咐,进殿请皇帝:“主子,七星灯备下了,只等着您过去呢。” 皇帝哦了声,又叮嘱姜涟:“你暂且呆在这儿吧,等太医过来瞧瞧你的脚。” 外头的人不止她一个,其余的人都在受冻,姜涟不肯受特别的优待,唯恐引人猜疑,“谢皇上关怀,还是先行祈福之事,晚些时候再瞧太医。” 皇帝明白她的顾忌,也不强加阻拦,将她适才用的汤婆子塞给她,玩笑道:“搁在道服下,不妨事的,就算是被上头天师看见了,他知晓你忍着病痛也要跪拜,自当会宽恕你的。” 姜涟抿唇失笑,加之那双脚确实抗不过在外头连跪几个时辰,这才揣着汤婆子往外去了。 皇帝随梁进去偏殿,刚刚在主星前跪下,即刻便问:“打探清楚了吗?” “清楚了。”梁进压低声音,絮絮道:“摄政王早些时候是去了林府,听说林府的姑娘因为她夫君周敛身故之事,突然发了癔症,谁都不认,只说要等摄政王,后来摄政王去瞧过,不知怎么地,又将人带到了王府,正碰上杨宜与姜姑娘商议进宫为主子祈福,杨宜先问摄政王愿不愿意放姜姑娘进宫,摄政王一开始不应,后来又不知怎么了,摄政王与姜姑娘拌了几句嘴,便同意姜姑娘进宫了……” 他边说,边暗中窥探皇帝脸色,见没有太大变化,才接着说下去:“听说姜姑娘瞧见摄政王带林家姑娘回来脸色都变了,摄政王大约是容不得她甩脸子,两人一句接一句的,最后闹得不欢而散,摄政王就带着林家姑娘走了。” 皇帝听他学舌两人争论,没有半点儿欣喜,他虽迫切盼望两人失和,却不忍她受一丝冷慢,她自有她的过人之处,就算分开,也该是由她舍弃裴瞬。 他面带讥讽地冷笑:“一个林家姑娘,就把摄政王弄成这样,早知何必谋划别的。” “是,人算不如天算,倒浪费了主子心血。”梁进弓腰回应,“主子嘱咐不让伤及无辜,绑走的那个人已经送到别处了。” 原本他们是想利用宫中细作的死引裴瞬出宫查探,再绑走其中一个祈福之人,用死囚的尸首顶替,然后以守鸣道长的卜算,劝太后亲自命人到王府寻人。 依照太后的性子,就算没有裴瞬的首肯,若是事出紧急,她必然也敢将人请进来,没承想因为林家姑娘,一切都被打乱了,还好最终结果是对的,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罢了,如此也算如愿以偿。”皇帝摆摆手,后知后觉由裴瞬的缘由形成如今局面,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再仔细想想适才无名的怒火,不过是因为姜涟会为裴瞬争风吃醋。 若此时让他坦露真心,他该说自己心胸狭隘,竟会为此嫉妒。
第24章 兴和殿外依旧摆法像、扬华幡,香案置于法像前,燃有常明灯,香炉中檀香烧得正旺,四十九人跪拜的阵法也有讲究,姜涟瞧不分明到底是什么形状,隐隐像是多个圭田形倒置接和在一起。 守鸣道长指引她跪到拜垫上,将《北斗经》递给她,叮嘱道:“姑娘从头读就是,待念过酉正便可去歇息了。” 正午阳气正盛,过了酉正阳气彻底消散,并非祈福的好时候。 姜涟应好,垂头掀开书页。 守鸣道长原本已经从她跟前走过,又转头打量几眼,暗暗腹诽皇帝当真舍得,为了眼前的颜如玉,狠下这样大的手笔,把所有人都蒙在鼓中,绕着弯子将人弄进宫来。 不过等这十二日结束,一切都同他没有关联了,他当初不该贪恋安稳入主摘星楼,本以为有先帝许诺能独善其身,可时隔数年,到底是同凡俗之人扯上关系,犯了禁忌。 经文晦涩难懂,第一遍念不顺,磕磕绊绊地不成样子,为此特意压低了声音,唯恐前头的天神塑像听见有损福泽。 等到后几遍的时候,明显熟练了些,却听见殿外有人求见,她没敢抬头观望,只知道梁进小跑着出去回话。 他们跪拜的地方离殿门不远,即使是隔着嘈杂的经文声,她依旧清楚地听见了外头的声音,是她最为熟悉的。 “法事已经做完了,连祈福都开始了?本王还急匆匆赶进宫来,想着若有什么需要周全的,也好跟着帮忙。”他嘶哑的声音与往常没有分别。 “王爷有心,适才皇上还问起您呢,奴才说您府上有要事,这才仓促离宫,皇上这会儿已经入定了,守鸣道长说不能惊扰,奴才等祈福结束,再知会皇上您来过了。”梁进上回挨过他的打,恭敬中又多了丝惧怕。 姜涟听着,不由忘记了手中的经书,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微微侧过身去,朝殿门处观望一眼,看见的却只有他离开的背影。 说不上失望,因为这是她早就该料想到的,她面无表情地回过头,不知外头的人其实也朝人群中瞧过一眼,可惜她们皆通白一片,很难在其中找到她的身影。 今儿他是由承乐伺候着进宫,承乐比不上承安稳当,更瞧不透他的脸色,还次次咧咧地询问:“王爷怎么肯让姜姑娘进宫,她一走便是十二日,谁来服侍王爷?” 裴瞬脸色发沉,话中带着刺:“她巴巴地要来替她的旧交祈福,何必多余再拦?” “旧交?”承乐有些反应不及,“姜姑娘和皇上认识?” “可不只是认识,而是交情不浅呐,不若哪能甘愿为之剜肉放血?”裴瞬抓住她话中要义,止不住挖苦。 承乐心中茫然,想起之前他们到屏山,自己吃了银月有毒的糕点,没来得及给皇上送那把燕尾弓,还是姜姑娘替他送的。他当时虽怀有猜疑,但是后来并没有其它事发生,便一时放下了,可到今日再结合她同皇帝之前的关系,更觉事情或许并非他想的那般简单。 他疑虑更深,一时理不清头绪,不敢贸然提起此事,只道:“属下倒觉得姜姑娘那是气话,跟您置着气话赶话地说出来的,不然她哪会在您跟前说起别人。” 裴瞬面若寒霜地冷哼,对此不置一词。 天色到酉正已经彻底黑下来,为了祈福,兴和殿的灯笼比往日整整多了一倍,将整座宫殿照得明光烁亮,彻底掩住明月的清辉。 祈福之人本该辟谷,可皇帝念及饱腹乃寻常人的根本,并不为难众人,只下令不得进荤腥。 众人刚搁下经书,便被指引前去歇息之处,她们受着寒意跪拜好几个时辰,早已累得头晕脑胀,整具身子都快不是自己得了,更不曾注意到姜涟被独自引到殿内。 她原以为皇帝有别的命令,进殿才知道太医早候了许久,只等着为她医治。 汤婆子其实早已经凉透了,她的双脚也疼得失去知觉,病疼跟前再没有俗礼的限制,她毫不扭捏地脱掉单鞋和足衣,展露在太医跟前,又道:“这病症从前瞧过,郎中开了乌头粉,让同苦酒混合后敷在痛处。” 太后点点头,又隔着巾帕按她脚上各处,接连问她可有痛感,她照实回应,太医又细细查看过她脚上没有任何伤口,才下定论:“应当是当初伤后未来得及恢复,便又遇寒侵体,这才致使留下症结,乌头与苦酒同用倒算是良方,我再给你开些就是。” 姜涟说是,“当初不慎扭伤,还没养好,又在冰水里泡了一个多时辰,后来便时常发作了。” 她的扭伤还是家败之前的事情,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她的脚甚至都没机会养好,逃命路上躲过池中,那时正值寒冬腊月,池面上甚至还结着一层薄冰,她两条小腿浸在水中肿的不成样子,连动都动弹不得,她自己最后都是被人拖出来的。 “果然,姑娘往后更要多加照拂才是。”太医微微颔首,再看她身上道服,便知她是前来祈福之人,知道未来时日难免再受寒,又嘱咐道:“姑娘还是多穿层足衣,得了机会便用温水浸泡。” 话音刚落,皇帝缓缓从偏殿踱步进来,他身穿同样的缥色道服,广袖宽衣衬得他长身玉立,鬓若堆鸦、眉眼似画,当真如谪仙人般,他和颜悦色,叫了声李太医,“可有一劳永逸的法子?” 李太医拱手行礼,“回皇上,已经伤到了筋骨,难以彻底医治。” 皇帝不同于太医,算是寻常外男,姜涟伸回脚,不顾足衣还未穿,慌慌张张便塞进鞋中,拉扯道服的衣摆遮住双足,起身躬腰叫皇上,算是行过礼了。 “李太医瞧瞧若是慢慢调养,可能痊愈?”皇帝垂首瞥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面上没有太多的变化。 “可以一试,只怕会没有结果。”李太医不好直接回绝,又不能信口应下。 皇帝明白他话里意思,摆摆手命他去取药,转头又叫梁进:“李太医不是说要用温水浸泡双脚,还不快去准备。” “是,奴才愚笨,没听清李太医的意思。”梁进随声附和,招呼人去备温水。 “公公不必忙。”姜涟忙拦住他,又望向皇帝,“我们不是有自己的住处嘛,等李太医取了药,我回去自己准备就是。” 她对人与人之间的界限把握得极好,就算她与皇上幼时关系再亲密,现在已是物是人非,两人犹如相隔天地般遥远,她不该在他的寝宫出入无间,就算皇上不在意,她也万万不能跨越过那条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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