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太过难堪,令她无地自容,不敢抬头观望外人的眼光,只觉得此时不亚于被扒光扔到众人跟前。 “是朕偏要进来的。”皇帝迈过门槛进来,已经收整好情绪,对裴瞬毫不在乎她名声的愤怒,远远压过看到两人亲密的嫉妒。 他在宫里收到承安的消息,说摄政王要同他商议姜涟的去留一事,特将他请到此处,原是打着这样的主意,若他真为此怒发冲冠,不正合了裴瞬的心意。 既有今日这一遭,想来裴瞬已经知晓两人私下的往来,他也不必再隐瞒,偏了偏头望着她伤痕累累的唇,并不在乎伤势的由来,也不掩饰自己的关切,“你脖子上的伤刚要好,嘴唇又弄成这样,可如何是好?” 姜涟的手还被裴瞬握在手中,再听他的关怀,冲他惨然而笑。 皇帝也笑了笑,眼尾微微上挑,话中带话:“有伤不打紧,我总归要给你医好的。” 他们一说一应,衬得他像是外人,裴瞬暗中恼怒,指腹在她手背上来回搓揉,添油加醋地挑明了直说:“过于亲昵难免失了力度,怎么能叫伤呢?” 这儿到处都是外人,皇帝不忍姜涟难堪,不同他谈论面下的事儿,悠悠道:“摄政王如今入宫如进无人之境,仔细想想,我朝多少代,也没有一个臣子敢如此。” 说起政事,裴瞬更不逞相让,“是啊,多少代了,也没有一个皇帝,是靠臣子拉扯上位的。” 他能肆无忌惮地进宫,当初还是皇帝的特令儿,现下弄得皇帝不像皇帝,臣子不像臣子,究竟是谁的错? 皇帝有他难以相比的好脾性,闻言也不动气,“英雄不问出处,还是看谁能走到最后的好。” “皇上说得对,自然得看谁能走到最后。”裴瞬慢慢颔首,又扯回最初的话头:“不过权势地位能争,我府里的人却争不得,也容不得旁人去争。” “争不争得摄政王说了可不算数。”皇帝凝视着那两只紧握的手,“她是个人,不是个物件,能任由摄政王摆弄。” 裴瞬不由哼笑,带着挑衅,“她是什么,本王说了当然算数,本王今日便要带她出宫。” 皇帝蹙了蹙眉,“摄政王以为,你真能带走她?”
第41章 剑拔弩张,那些刻意压制的愤恨、仇意与不甘一触即发,三人并立,各处一角,明明是最为稳固的三角,在他们身上也最为荒唐。 她处在表面的最顶端,实际上位于顶端的两人皆望向她,只等着她的回应,只要她开口,被选中的那个便是“胜者”,能在这场对决中取胜,兴许能比赢得一座城池还叫人雀跃。 姜涟觉得讽刺,奋力将手挣脱开,明明她该是无关紧要的,偏偏他们铆足了劲儿要争抢,为得是什么?不过当她是象征胜利的战利品,赢不赢得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赢。 被当众下了面子,裴瞬自觉落得下风,可他还能勉强维持住情绪,收回自己的手,做出情意绵绵的模样,“前些日子的确是我的错,今日当着旁人的面,同你道一声抱歉,等咱们回府,我再好好给你请罪。” 他鲜少说软话,更不曾跟旁人说过什么请罪,这算是对她最难得的让步。 姜涟侧过面去缄默不语,她知道他此时说的所有话,都不过是同皇帝斗气,又如何知道什么是错,往常她无条件地容忍他,是以他对她有恩有前提,可她逝世的父母与他何干,要受他言语间的诅咒。 皇帝不知两人发生了什么,瞧她态度和嘴上伤势,大致能猜出几分,这是他的机会,需得丝毫不差地抓住,他上前两步走近她,并不多言其他,只央求道:“为什么要给我祈福你是知道的,原本也未余几日,不知你肯不肯再耐下性子、再忍耐几日,等为我祈完福再走。” 那样可怜巴巴的语气,听得裴瞬心头泛酸,他知道皇帝惯爱装可怜,没承想在她跟前也是如此,不由挖苦:“皇上的苦肉计真是屡试不爽啊?” 皇帝不与他争话头上的长短,目光始终停留在姜涟身上,放软了声音同她打着商量,“我一直未曾求过你什么,这回我求你,为着我的性命,再留几日吧。” 他将他的乞求与性命关联,压根不曾给她拒绝的余地,姜涟回过身来点了点头,因为她早打定了主意,要为他祈完福再出宫,也算是报答他救她弟弟的恩情。 皇帝眼见她应下,眉眼渐渐舒展开,故作无意地瞧一眼裴瞬,那是无声的挑衅与炫耀,兴许他应该感谢摄政王,若没有摄政王的推远,又如何能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裴瞬几乎霎时动了杀心,若说争天下,他愿意正大光明地同他角逐,可此时,脑中闪过的只有无数杀了他的卑劣法子。 他的轻笑再也绷不住,眼神中透出丝丝寒意,半是威胁半是警告地抬起眼,一字一顿问道:“你果真要留在宫中吗?” 长久地忍让已然成了习惯,姜涟仍有些怯怯地迎上他的目光,坦言道:“我要留下为皇上祈福,等祈完福自会出宫。” 裴瞬抚掌连连道好啊,他救下的、养好的人,不动声色地搭上旁人,当众叫他难堪,甚至还向着旁人,果真是叫他惊喜。 原本他还可以拿她的侍女逼迫,拿对她的好诱惑,可再多的谋划,都抵不上她的亲口应允,他突然觉得失去争夺的必要,甚至在劝慰自己,不过是一个忘恩负义、出尔反尔的女人,他对她仍存挽回之心,不过是被皇帝激起了胜欲,还有几分对她的习以为常,除此之外,再没有旁的。 他慢悠悠地倚靠回轮椅,收敛起自己的神色,又成了那个冷若冰霜且无懈可击的摄政王。 承安瞧出他压制的情绪,快步上前扶住轮椅,小心翼翼地叫“王爷”。 他朝外扬了扬下颌,示意他推着轮椅往外走,待要踏出门槛,终究是忍不住讥嘲:“到底是从本王府中出去的人,若有人肯将弃物当珍宝,可千万不能亏待了。” 皇帝半句不让,立即回应:“蒙尘明珠摄政王不识,如何能怪旁人视若珍宝呢?” “好一个蒙尘明珠。”裴瞬未再停留,半眯着眼越过重重宫墙,殿外的朔风扬起衣衫,日头落下煌煌、温暖的光,却不曾将他的目光照亮半分。 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只知道今日过后,他又回到刚归京城的时候,身边除了几个随身伺候的侍从,再没有旁人。 他有些想回头望一眼,看看她瞧着他离开的神色,有没有雀跃与欢欣,再看看她陪在皇帝左右的神色,是不是同样的柔婉和驯顺,可他又暗自与自己较劲儿,若是回了头,他便是输的一败涂地。 他的身影在宫墙尽头渐渐消失,姜涟极力端正的身姿放松下来,好似打过一场恶战,在天寒地冻的天儿,生出满身的热汗来。 她彻底泄了气,几乎是跌坐到圈椅上,用双手捂住整张脸,没有眼泪可以掉落,是盼望用片刻的安静在茫然中寻得一丝出路。 嘴上说得果断,离开皇宫、离开王府,可将来会如何没人能断定,且今日算是彻底得罪了裴瞬,依他此时的态度,好像是放弃了她,才同意她留在宫中,那以后也会如此痛快地同意她离开王府吗? 皇帝不惊扰她,屏退了殿外的人静静守在她身侧,等她再抬起头,试探地询问:“今日我是否有失言?” 姜涟愣了愣,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他没有直接回应,是怕得到她不好的答话,责怪他在裴瞬跟前展露他们之间的来往,说那些引人怀疑的话,转而用手点了点自己的唇,示意道:“你……还疼吗?” 姜涟更觉局促,用手掩着摇摇头,又谨慎地舔了舔唇,试图减少鲜血淋漓的狼狈,可感受到的只有粗糙的触感和浓重的血腥味。 她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本就厌恶在外人跟前展露亲密,现下在他跟前尤其明显,他见过她太过的窘迫,以至于让她对他的一往情深感到惊喜,如果一个人见过另一个人那么多的丑态,怎么会仍有钟爱? 即使隔着那只手,他依然猜出她的动作,倒了盏温水递给她,“去漱口吧。” 他面上笑意盈盈,心头妒火中烧,只觉自己忍得要发疯,不知该怎么做,又该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抹去摄政王在她身上的所有印记,让她完完整整的属于自己。 咫尺之外,她正背对着他擦拭唇上的血迹,柔桡轻曼、风姿窈窕,宛若画中娇,他从不怀疑她的美好,且因为这份美好,让他不得不多生出几分耐心,慢慢来,只等着她心甘情愿为他倾心。
第42章 姜涟漱过几回口,才勉强将满腔的血腥味清洗掉,再照一眼铜镜,能看到自己苍白的面容、泛红的眼角以及破皮的嘴唇,当真是狼狈不堪。 她用巾帕轻轻拭过,转过身来强颜欢笑,“叫您见笑了。” 皇帝摇摇头,不大想提及叫她难堪的事情,转而没头没尾的说道:“你兄弟的伤势已经好了大半,他说要跟着我,但宫里人多眼杂,难免会生出事端,想着让他从军前去冚州。那儿虽偏远了些,却是历练的好地方,若他有真本事,自然能混出名堂来,将来有机会回京城的话,擢升也不是难事。我那日还命人问过他的意思,他说愿意去,不怕吃苦。” 能让她弟弟离开京城也算是大幸,何况还有这种好的安排,姜涟惊喜不已,朝他行了礼,“如此,更不知该如何谢皇上了。” “他愿意为我尽忠,算是我的幸事,你再不必说客气话了。”皇帝将目光调转到她身上,又问:“除了要告知你一声,还要问问你,他过两日便要启程,你要不要再去见他一面?” 姜涟踌躇良久,“还是……不见了吧。” 上次分开的时候说过,如何选择将来的路都要靠他自己,她们姐弟再见面,对彼此都是无益,索性不必再见。 皇帝瞧出她的犹豫,“他这一去,不知何时再回京城,更不知你何时还能再见到他,不如就偷偷再去看一眼吧,看着他好好地奔前程去,也算是全了你们姐弟情意。” 这话正戳中姜涟的心思,若说不想见那是假话,自知道她弟弟生出事端到现在,她日日担忧,为得不就是见他平平安安的,现下也算得偿所愿,她再三思量,到底还是应了声好,“又要劳烦皇上了,不知咱们何时能去?” 他推说不劳烦,“不如就今夜?早日看完,以免之后再出差池。” 她连连点头,对他的感激不胜言表,而除了感激之外,还多了些信任,他能看透她的心事,处处维护她,还能事事为她安排妥当,叫她如何能不安心,再抬眼窥看他,多了几分别样的情绪。 大约是没了顾忌,这回出宫没让她扮成太监,皇帝还特意命人给她备了衣裳,云纹绫袄、雪青的纱织笼裙,不知是何时准备的,穿上竟与她的身量丝毫不差,连腰间的镶玉带都恰恰束住她的腰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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