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太后娘娘真是出息了。”他无声地哼笑,心里已经有了定数,云里雾里地说道:“早就做好打算的事,不必再等了。” 不再等梁进回应,他复又走进内殿,在距离床榻半丈远的地方停住。 姜涟听见脚步声,不确定地唤“皇上”。 皇帝嗯了声,“你可好了些?” “好多了。”姜涟的声音带着些无法掩饰的赧然。 他明白她的异样,有意调转开话头,又提起她今日遭的罪,“太后是最记仇的性子,惯爱用些下作法子整治人,往后若不是非做不可的事,顺着她就是,省得她寻你麻烦,若她非要耍性子,不必理会她,我自会替你周全。” “我知道。”她略微停顿,认真道:“可是为你祈福不就是非做不可的事?” 她将直戳人心的话说得那样自然,他原本没有着落的目光霎时凝滞,百般心绪涌上心头,为着她对他的重视,更为着自己的不择手段,其中的愧疚甚至将要掩过喜悦。 若有一日,她发现她百般重视的事情,只是他为靠近她的手段,又当如何? 她许久没有听到他的回应,又唤了声“皇上”。 “我在。”他靠近床榻,隔着帐幔可以看到她的剪影,“那些都算不得什么,你得保护好自己,幸而今日是皮肉之痛,我真不敢想,若你有好歹,我该如何……” 他说得过于露骨,几乎在明白地直抒情意了。 殿内突然静默下来,烛火的噼啪声格外清晰。 她明白他的意思,阻止道:“您不该……” 他并不给她反抗的机会,抬步跨到脚踏上,与她只隔着帐幔,不紧不慢地继续解释:“你该明白的,你在我这儿,比很多东西、很多事情都重要。” 这是在逼她有所回应了,她有些恍惚,很快又反应过来,避重就轻地笑道:“皇上还挂念着咱们幼时的情意,我明白您的意思。” “你不明白。”他都有些急躁了,可他知道她是故作糊涂,既要装糊涂,那答案自然不会是他想要的,再逼问下去反倒叫她害怕,他自顾自地摇摇头,“你身上还有伤,先歇息,再大的事也等到往后再说。”
第48章 姜涟有些局促地放松下来,头陷进软枕中,面颊紧贴上枕席,才嗅到其间的味道,甘松夹杂着清淡的药香,跟他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歇在他的住处,他又守在外头,到底是心里不安,且双膝的疼痛一时半会儿没有消减,翻来覆去地难以成眠。 皇帝大致能领会她的心思,出去命底下人来侍候她用饭,待她歇下后,才守到内殿看折子打发功夫,再每隔半个时辰瞧瞧她的状况。 前半夜倒是一切安好,原以为今夜就这样安安生生过去了,没承想等到四更天刚过,她突然发起热症来,两颊烧的通红,整个人如同刚从水中打捞出来,经烛光一照,透着层水光。 皇帝坐到榻旁,抚上她滚烫的额头,低声唤了唤她。 所幸她的意识还是清醒的,随即醒转过来,茫然无措地回应:“身上有些热,我是发热症了吗?” 皇帝点点头,给她拨弄开被汗水濡湿的碎发,“有一点儿,不过不打紧,已经叫李太医去备药了。” “好。”她难受地闭了闭眼,带着哝哝的鼻音,“劳烦您这样……这样细致地照料我,我从前身子底儿不差的,没承想到了宫里屡屡病倒,反倒成了您的累赘,您身子不好,原本该我照料您的,这一遭下来,别说照料,连给您祈福的事都不顺畅了。” “是我没有照料好你,才叫你受了苦。”皇帝涩然在她面上轻拍了拍,带着慰藉的意味。 她摇头轻叹,强撑着冲他眨巴下眼,絮絮不止:“我不跟你说劳烦的话,你也快别再往自己身上揽罪责了,你是皇帝,可不是神仙,哪能做到面面俱到呢。” 人烧的浑浑噩噩了,反倒有股子热烈直冲脑中,顶替掉往日的内秀,她不再您啊您的叫他,让他遂心快意,伸手在她面上轻拍了拍,同她玩笑:“那敢情好,只是这话等你热症消下去,可不要不认账才是。” “不会。”她颊上灼热被他的指尖缓解,几乎是顺从本能,立即践行起自己的话,随着他手指的离开,微微挪动脑袋跟上他,轻声道:“你的手是凉的。” 他有些错愕,立即又领会过来她的意思,四肢百骸像是突然活过来一样,其中的血液纷纷开始涌动,他朝她坐近,双手捧住她的脸,留下一片冰凉。 在接近她的那一刻,或许他的手已经变得滚烫了,可她偏偏受用地蹭了蹭他的掌心,肌肤的温热透过掌心的脉络传到他周身,说不分明是什么感触。 他贪婪地将与她的亲密蔓延到手腕,听她梦呓般呢喃:“要是你现在不是皇上,咱们还跟小时候似的,该有多好呀。” 他默不作声地笑笑,知道她这真是烧的糊涂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心中最为清楚,若自己不是皇帝,哪来的机会再见她呢,又哪来的机会同摄政王相争? 外头突然有窸窸窣窣之声响起,是守门的太监进来传话:“主子,李太医过来了。” 随后便是李太医的声音:“皇上,治热症的药早就煨好了,臣拿来给姜姑娘用,再瞧瞧她状况如何。” “快进来。”皇帝抽回自己的右手,一把拉开帐幔,坐直身子挡住她大半。 李太医只朝床榻上望了一眼,便得到皇帝侧目一睨,他匆匆收回自己的目光,再不敢抬眼观望。 当年姜家仅存活的女儿,随摄政王入了王府,朝中何人不知?只是没想到,姜家女此时又同皇帝有了牵连,若说上次来给她瞧病还不确定,今日两人的亲密让他彻底明了。 再看皇上态度,李太医暗自咬紧牙关,打定主意把此事嚼碎藏在腹中。 姜涟的病势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副药下去,未到天亮热症便消下去了。 皇帝本想守着她,可上朝的事推脱不得,他刚刚即位,不能叫任何人拿着错处,没等她再醒过来,便匆匆去准备了。 梁进早已经办完事回来,伺候完他穿衣裳,伏在他耳边低声回话:“主子,行越军里的人已经开始动了。” 皇帝说很好,面上却不见一丝笑意,反而蹙起眉头,“可是她还没答应留下。” 梁进明白这话中所指,停下手中动作,讶然轻呼:“主子怎么说这样的话,奴才瞧着姜姑娘对您的情意是极深的,要不她也不会为了您得罪太后,论起来,算上摄……” 他顿了顿,向上觑他的脸色,复又道:“摄政王这层关系,她理应跟太后关系更近些的,可您看怎么着,她可没亲近过太后娘娘,后来又为着您几句话没跟摄政王离宫,惹得摄政王生了好大的气,若说这些不是她对您的情意,奴才都要斗胆,为姜姑娘抱不平了。” 他说得有理有据,饶是谁都不能否定,皇帝细细思量,不敢心存侥幸,惘惘道:“我总是想要她一句话的。” . 当年威风凛凛的三等侍卫,现在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李申武被承安带到王府时,裴瞬甚至不敢认,在他的印象中,李申武今年不过刚逾四十,再如何衰老,也绝不该是面前皓首苍颜的模样,他上下打量着犹豫询问:“李申武?” “是小人,拜见摄政王。”李申武跪拜行礼,再起身时还试图挺直脊背,但只留下拱肩缩背的身形。 裴瞬用力按了按眉心,欲言又止:“你怎么……” 从前他是先帝跟前的左膀右臂,虽只是三等侍卫,但奉的只有先帝的命,做的皆是先帝特令的事,任何人都不得支用他,在姜家被抄斩后不久,他就因病请旨挂冠后不知踪迹,后来又传出他已离世的消息。 而裴瞬之所以知道他在遥州,还是在先帝的书信中偶然探寻到的,姜家被抄斩的缘由原本没有必要探知,他对自己毫无价值,更没有必要去寻他,可是如今却大不一样了,得让他吐露出真相来。 大约在太多人的脸上看到过类似的神色,李申武心中明了他的诧异,灰败的脸上露出笑意,夹杂着苦涩和落寞,只道:“我与王爷素来没有交际,王爷特命人跑到遥州寻我,还偏要将我带回来,想来不是因为关心我,不知您有什么吩咐?” 裴瞬自然不关心他的状况,扬起下颌示意他上前来,低声道:“本王要知道当年姜家为什么被抄斩。” “姜家?”李申武思索片刻,颇为自然的反问:“此事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吗?先帝命姜大人救治涌入京城的流民,姜大人救治不成,为了逃脱罪责,反倒坑杀了他们,先帝一向仁德爱民,知道后盛怒,直接命我带兵治了姜大人的罪责。” 裴瞬知道他是有意隐瞒,无声地冷哼,“连本王这种当初未在京城的人,都听说过姜大人的品性,李大人久在朝中,对同僚理应更为了解,觉得姜大人会坑杀流民?满门抄斩可不是小事,先帝一时冲动便直接命你带兵前去?况且姜家人一夜之间几乎死绝,连自己为何而死都不知道,李大人觉得这说得通吗?” 他接连逼问,李申武却气定神闲,“小人当初接到先帝的旨意便是如此,其它一概不知。” “本王可不信。”裴瞬双手一摊,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若是什么都不知,你不会突然因病挂冠,弄出什么已经离世的假消息来。” 李申武仍旧不为所动,“什么假消息?小人不知道,当初请旨挂冠,只是偶染重病,自知无力再为先帝效劳。” 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裴瞬也不着急,神情自若地转头望向承安,“本王记得,姜家的人连尸首都没有留是吧?” 承安躬身答是,“一具都没有留。” 裴瞬缓缓颔首,轻飘飘道:“既然如此,那李家祖茔里的尸首还都安安稳稳地受着供奉,好像不大公平。” “你……”李申武没承想他连死人都不放过,气恼到目眦尽裂,也顾不得身份,哆哆嗦嗦地起身就要冲过去。 承安上前拦住他,他早已不是当年身手不凡的三等侍卫,在承安跟前毫无反抗的余地。 “本王既有本事寻得你,便是对其中隐秘知晓一二,现下本王好声好气的问你,你只管一五一十的说出来,何必自讨苦吃?”裴瞬好整以暇,牵了牵嘴角,曼声道:“你还有两日时间,可以好好考虑怎么说清楚,等到了姜家姑娘跟前,若还是这般,你知道的。”
第49章 姜涟直到辰时才醒过来,双腿疼痛已经消减不少,她原本想下榻,可膝盖屈伸不得,根本没能站起来。 外殿的人大概听见了动静,匆匆跑进来个侍女,小心询问:“姑娘醒了,身上可有不舒爽的?奴婢去给您叫李太医来。” “不必,我已经好多了。”姜涟冲她笑笑,温声道:“我现下不大好动弹,但昨夜发热症出了一身的汗,身上不太爽利,劳烦你侍候我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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