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此时要论的可不是该不该杀流民,而是先帝构陷姜大人,并趁机除掉他一事。” “够了。”皇帝气涌如山,拍案痛斥:“此事在朝前朕就已经知晓,特意让尚书大人在此提出来,只为了让诸位认清事实,从未想过你们还会有所争议,既有冤屈,首要的便是洗清冤屈,什么先帝威名,什么帝王家名声,难道能为着这些不顾旁人冤屈?” 他长长叹息,颇为失望,“朕刚登基不久,从前又久在平州,对诸位不算了解,但因为有你们在,我朝稳固数载,朕只当你们皆是贤能之辈,且不说叫你们舍己为人,没承想你们连为同僚喊一声冤的胆量都没有,倘若……倘若你们是姜大人,落得如今境地,不知你们又该作何感想?诸位思虑过多,倒失了本心。” 他的话臊的众人脸红,纷纷低下头不敢言语,唯有裴瞬饶有兴趣地望向案上书信,拱手问道:“皇上,不知臣能不能看看那封信?” 他对这封书信的真假存疑,李申武当初交代的所有实情,若真有这封信,早该拿出来。 皇帝道好,命人拿下去,他有信心无人能看出上头的字迹并非先帝所写,因为幼时他母亲受宠,先帝对他也是极为慈爱,他初学写字时,是先帝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出来的,没人比他更会模仿先帝的字。 裴瞬仔仔细细端详过,并未发现丁点儿问题,虽不知皇帝在哪弄来的,但这封信绝非物证,他早已应下姜涟要为姜家洗清冤屈,此物对他倒是有利,只是皇帝这般谋划,到底是为了自己的老师,还是为了姜涟? 皇帝似乎知道他的想法,还能笑着问他:“摄政王看过了,以为此事应当如何?” “臣以为……”裴瞬将书信板板正正的折好,“皇上所言极是,天子犯法,于庶民同,各位大人为先帝威名着想,自是有些道理,现下朝局不稳,百姓自有怨言,若再牵扯出先帝杀害流民一事,只怕更会惹得民心惶乱。” “先帝已逝,不再说什么罪责,但姜大人的冤屈理应,也必须得洗清才是。”皇帝起身拢了拢衣袖,伸手叫梁进:“拿笔墨来。” 他最后朝殿下观望一眼,毫不犹豫地俯首提笔。 姜之洹平冤诏书 隆平二十八年冬,翰林学士姜之洹,为救染疫流民奔走,惹先帝震怒,以坑害百姓之名,处以满门抄斩之刑。 景元一年冬,适逢其会,穷源竟委,姜之洹之案,实为冤案、错案,现为其洗冤,其仁民爱物,特赐谥“仁义”。 笔罢,皇帝久久不曾回过神来,半晌后,才将诏书交于梁进,嘱咐道:“张贴于城下,三月后方可揭下。” . 姜涟是在裴瞬下朝后才知晓此事,这一刻期待了太久,真正等到的时候,不是雀跃,不是惊喜,而是不知所措。 她原本在挑选喜服的绣样,愣怔良久后,满屋的红都变得模糊,她才意识到自己在落泪,她伸手去抹,怎么也抹不完,那双眼像是不会干涸的湖。 “这是好事,哭什么?”裴瞬随手扯了块绣样给她拭泪。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她任由他在她脸上擦拭,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拿的是绣样,又莫名其妙笑起来,抬声嗔怪:“哪有拿这东西给人擦眼泪的。” “你这样又哭又笑的,倒叫人害怕。”裴瞬直接用指腹给她拭泪,又逗她:“幸好本王没敢将诏书揭下来带给你,不然可有的折腾。” 姜涟不理他的打趣,又问:“诏书上是怎么写的?” 裴瞬用手支着下颌,同她将朝廷上的争论,只是刻意避开了皇帝,又只字未提证物一事,最后边思索边将诏书上的内容告诉她。 她听得仔细,跟着重复最后那句“其仁民爱物,特赐谥‘仁义’,不由又啜泣起来。 他能明白她此时的心境,大概是又为洗清冤屈高兴,又为这清白来得太晚而难过,他们姜家早已经不再了,这样的追封也不过是告慰人心。 他看着那张委屈的脸,忍不住生出百般怜爱,把她抱进怀里,妥帖地让她将头靠在自己肩上,温声道:“今儿我舍出这身衣裳来,你想哭便哭吧,等哭完叫人带你去城门底下看诏书,到时候当着满京城的面,可不许哭了,不然人家可要笑话你的。” 她立即止住泪,抬起头看着他,“我能去看诏书?” “那是自然。”他曲起手指勾了勾她的下颌,直望进她的眼睛里,“不过你得答应我件事。” 她问:“什么事?” 他以额贴上她的额,亲昵无比,“咱们早说好的,你们姜家已经洗清了冤屈,现在就只剩咱们长长久久地过下去,便得圆满了。” 她垂下眼睑,不敢看他,只说好,“我早就答应王爷的。” 他满意了,用唇轻轻碰了碰她的面颊,抬声叫侍从进来,“带几个人陪姑娘去城门,这时候必然人多,小心伺候着。” 那侍从听命离开,“是,小的去备马。” 姜涟经过这几日的恢复,双腿已经能勉强走路,只是不能久站多走,她自裴瞬腿上下来,面上掩不住地喜悦,“我去收拾收拾,看完立即就会回来的。” 裴瞬点点头,“回来直接去前院,我在那儿等你。” 她应下后兴冲冲地去了,他将桌上的绣样和布匹全部扫视一遍,只觉得个个都是好的,那样鲜焕的红色,必然是衬她的,这想法也让他大吃一惊,不知何时他连这样的事情都会关注。 可要求得圆满,还缺少最关键的一步,他定了定神,转头叫守在门口承安进来,“裴善那准备的怎么样了。” 承安凑到他跟前,压低声音:“但凭王爷吩咐,王爷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新婚前夜。”裴瞬丝毫没有犹疑,曼声道:“就当是庆我新婚的贺礼。”
第61章 姜涟和裴瞬的婚事定在月尾二十七,只剩十三天,说起来有些仓促,但既是侧妃,倒用不着太大的规格,且她本就在王府上,再弄那些虚礼反倒刻意。 余下来的日子都是底下人在张罗,什么都为他们备好了,用不着操心什么,以致姜涟有一种事不关己的错觉。 皇帝的赐婚诏书是在她父亲洗清冤屈的第二日送到王府的,上头只有寥寥三行: 翰林学士姜之洹长女 性行温庄、言容有度 特赐婚与摄政王为侧妃,择吉日完婚 这样的诏书太过草率,甚至引人非议,传来传去,竟扯出她同皇帝幼时便相识的事情来,更多的传言入不得耳,连带着裴瞬每每与她相处时,总会盯着她观望,时不时问起她幼时,以及前些日子进宫的事情。 她知道皇帝眼下势弱,唯恐给皇帝带去磨难,只能用不计其数的谎言应付他。 如今她对他的惧怕比以往更甚,但同以往不同的,是她再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去讨好他,只管扮演一个百般顺从的人,连她此时手上绣的花,都是他喜欢的式样。 “瞧来瞧去,还是姑娘上回选的并蒂莲更好看些。”银月靠近她,用手抚了抚上头的芙蓉鸳鸯,招手又叫朝英,“你来瞧瞧。” 朝英凑到她跟前,木讷地说:“都好看。” 银月撇了撇嘴,将她拽到绣样跟前,来回拉扯着她的手臂,怎么也不肯再放手,“再仔细瞧瞧,明明是上回的并蒂莲更好看,你快说,并蒂莲好看。” 朝英被她弄得无可奈何,只得附和她:“好吧,并蒂莲好看。” 姜涟瞧着她们取闹,不由诧异:“你们俩何时这样好了?” 朝英当初擅自求裴瞬到她院里伺候,她们还不大高兴,只允许她干些院里的杂活,还是银月那日来求她,说要让朝英换到屋里伺候。 “我们一直都这样好。”银月低下头又去看绣样,因为怕她担心,不敢说她不在的时候受过承安审问,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时候,还是朝英偷偷在外头拿了药救自己。 姜涟不曾多想,搁下绣样,自盘中拿过两个柑橘递给她们,温声道:“如此甚好,往后日子长着呢,咱们三个作伴,再没趣儿的日子都会过得有意思的。” 她最大的生存优势在于她的坚韧,许是经历过百死一生,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都及不上活下去重要。 银月接过柑橘偎在她身边,“奴婢一直陪着姑娘呢。” “奴婢也陪着姑娘和银月姐姐。”朝英罕见露出个笑脸,双手捧着柑橘跪倒在地上。 “傻姑娘,不用你跪着表忠心。”姜涟笑着扶了扶她的手,手指碰到她的掌心边缘,满是粗粝的老茧,再低头观望,手指之间的裂痕虽已经覆合,但仍能见沟壑痕迹,不由蹙眉道:“在院里干得粗活多,往后在屋里伺候,双手便不会这样了。” 朝英怔了怔,随即便收回手,含糊其辞:“不……不是,这是在家里时弄的。” 姜涟不曾多想,又问:“家里还有几口人,怎么会让你来王府当丫头?” 朝英将双手藏于衣下,语气已经恢复平静,“家里只剩母亲和两个妹妹,之前王府里有个我母亲的旧友,将我带来的,后来她走了,奴婢觉得在王府伺候得的月钱多,养活母亲和妹妹们还有富余,便一直留在王府了。” 姜涟点点头,既打算将她留在屋里伺候,不免先敲打敲打,“我惯常不为难人,只要你安分守己,愚钝点也无妨,我自会待你好,但若是三心二意,有别的想头,我也断断不会心慈手软。” “是,奴婢知道。”朝英以头触地,落得一声闷响,说得格外由衷:“且不说旁的,就冲姑娘曾救过奴婢,奴婢也定当忠心耿耿,尽心尽力地伺候您。” 姜涟轻轻一笑,叫她快起来,银月也弯腰去扶她,直言道:“咱们姑娘最是好脾性的,往后你便知道了,跟着姑娘百般好呢。” “你惯会哄人的。”姜涟嗔怪着,抬手曲起手指敲了敲她的额头。 银月捂住额头,做模做样地哎呦一声,“姑娘怎么还不许人说实话。” 姜涟任由她去玩闹,也不再理会她,复又专注起绣样来,自此一连九个日夜,她除了歇息和用饭,基本不曾放下过绣样。 最后婚服大成,被支在架上的时候,她却生出怅然若失的感觉,绣的不似她想象中那般完美,但细细端详,又找不到任何瑕疵,一时辨不清是婚服的缘由,还是她自己的缘由。 她站在婚服前愣神儿,甚至不曾留意到裴瞬进来,他突然开口问“婚服终于绣好了”,倒吓得她心颤魂飞。 裴瞬看着她猛地捂住心口,微微皱眉,“在自己的院子里,怕什么?” 姜涟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些勉强的笑,“王爷进来没有声音,还要怪我受了惊吓。” “那应该怪我。”裴瞬调转目光,在婚服和她的身上环视,“挂在架上看不出什么,不如你穿上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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