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恐惧,只怕鲜血流得不够多、不够快,不能在这场与他的博弈中赢得上风。 裴瞬抬眼端详她,眸底浮起不可置信,“你用你自己的性命威胁我?” 他为了她的性命给她寻医,她回报他的是舍他而去,他又放弃逃离京城的机会,冒着重重危险回来寻她,她再次回报他以死相逼,叫他怎么不气涌如山。 姜涟并不作声,执拗地同他对视。 他终于意识到,以前从没有真正认识她,只当她柔顺、心软,却忘了她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一面。 两厢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率先放下弓箭,轻蔑地笑起来,“只愿你不要后悔。” 她任由他讥讽,双手脱力般垂下来,鼻尖早已经渗出一层冷汗,她随手抹一把,跑过去同银月一起将朝英扶起来,他最后瞥她们一眼,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再回到来时的马车上,林同裳正慌忙候着,她的额头被细布包扎着,显得狼狈不堪,不用再多说,已然明白她们的结果,低叹道:“对不住,应该再尽力拦住他们,让你们跑远些的。” 姜涟呆滞地望向她受伤的额头,心力似乎全然被耗尽,“应该是我说对不住,叫你受了伤。” 林同裳摇摇头,搭手扶住朝英,等望到她被鲜血彻底濡湿的衣裳,才发现她竟伤得这般重,担忧道:“她伤得这样重,可是那医官已经被王爷处死了,眼下没有精通医术的人,这可如何是好。” 姜涟手上一颤,停下想要拔箭的动作,终于明白了裴瞬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怪不得他最后放过她们,原来不单单为着她的逼迫,最重要的是因为他心里最为清楚,即使她当下能救下朝英,却没法子保住朝英。 她再一次深陷绝望,掏出医治她双膝的药,不管不顾地尽数倒到朝英伤口上,倒完又觉得自己荒唐,转头又要跳下马车,“我去求他,找地方为朝英医治。” 朝英攥住她的手,虚弱地将近发不出声音:“姑娘,别去,别为着我,不值当的。” 她抬声反驳:“怎么不值得?我不过是舍下尊严罢了,却能救你的性命,没有比这再划算的买卖了,原就是我的错,竟叫你平白丢了性命,我不能撒手不管。” 她经受过太多无可奈何的时候,就算只有一丝机会,她也断断不会放过。 “奴婢说不过您,但是您不要去。”朝英面色惨白、双唇没有丁点儿血色,已然死了大半,“王爷不会放过我的,早晚要死,这回不成,下回也会……” 自她身份暴露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会有这一刻,她很庆幸,自己死得痛快,而不是受尽折磨。 跪在她身旁的银月忍不住哭出声来,哽咽道:“你救过我一回,我还没来得及报恩呢,你怎么能就……” 若早知道今日,当初她刚到院里时,就不该为难她,而是好好相处,也算全了这段交情。 她勾了勾银月的小指,哑着嗓子唤姐姐,像从前无数次那般,流露出自己的脆弱,“别这样,我不用你报恩。” 其实她应该承认,自己救银月是有别的目的,可她有私心,不想让她们知晓自己另有所图,左右她已经死到临头,就算再撒一回谎,应当也不算什么吧。 银月听得心肝都被碾碎,背过面去不忍再看她,只留给她不停颤抖的双肩。 姜涟也哭,但她的眼泪是无声的,她满怀愧疚和悔恨,因为从头到尾全都是她的错,是她害了朝英。 朝英半合着眼,能感受到生命随着鲜血在随侍,自知已经快不成了,吃力地抬起手想要为她擦拭眼泪,但她离得那样高、那样远,用尽全力只能触到她的下颌。 姜涟感受到她的用意,俯下身子将整张脸凑到她手边,抽泣道:“咱们主仆缘浅,仅有的这些日子,全都是我在倚仗你。” 她再也摇不动头,因为身体的任何动作,都会牵扯到伤口,叫她痛不欲生,只能眨了眨眼回应她,眼泪也随之落下来,她的泪水不为别的,单单是为她自己,她这一生太过短暂。 姜涟心如刀绞,曲起手指为她拭泪,却比她哭得更厉害。 “姑娘别哭。”她狠狠吸了口气,强撑着念叨:“其实我死没有什么可难过的,反倒很值得,因为我若是死,皇上会养我母亲和妹妹一辈子的,多值得啊,想想我努力习武,效忠于主子,为得不就是我母亲和妹妹过上好日子,这下倒也好,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林同裳也禁不住落泪,“别这样说,你不能只为了旁人而活呀。” 她弯唇笑起来,当真很是心满意足的模样,“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我母亲和妹妹极好的,她们为着我不顾一切,我自然也愿意这样待她们。” 她说着母亲和妹妹,声音渐渐低下去,到最后竟连呼吸都止住了,银月抓住她滑落的手,不禁放声大哭。 姜涟闭上了眼,悲痛怎么也止不住,她以为经过姜家落败那一遭,她已经强大到足以接受所有的别离,可是还是不行。 林同裳拥住她的肩,一下下轻抚着她的背,柔声道:“你哭出声来吧,会好受些。” 她不肯,牙齿将双唇咬出血痕,依然强忍着,第一次对裴瞬生出恨意来,可她更恨自己,是她没有本事护住自己的人,朝英用她的死叫她明白,她需得自己强大起来,这样才有反抗的机会。 最后在她的再三坚持下,朝英被就地葬下,她望着无名的孤坟愣怔良久,无形中感受到别样的目光,转头竟看见裴善自窗中探出头在观望她。 她同他对视,因为离得不算近,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能依稀瞧清他的口型,是“珍重”二字,她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裴瞬被她这回逃跑弄得心神恍惚,不允她再离他左右半分,连马车也要与他坐同一辆。 她的心已经暂且空了,坐在那儿半声也不吭,他去拉她的手,她也丝毫不反抗,俨然成了木偶般的人。 他头一次害怕这样的温顺,垂目盯着她的头顶,涩然问道:“如今你必然是恨透了我吧?” 她终于有了些反应,调转目光凝视着他,她确实恨他,但其中又夹杂着太多东西,让这份恨意不能变得纯粹。 他领会到她目光中的深意,身子一滞,片刻后又苦笑,“恨我也成,总比什么也没有的话。” 她又沉默下来,他毫不在意地将她纳入怀中,贴着她的耳际像是在梦呓,“为什么……为什么咱们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姜涟自己都答不上来,她只知道,她在他这儿,丁点儿希望和期待都不剩了。 没有她的回应,他也照说不误,絮絮不止:“这回到悬北关,等再回京城,便是我和皇帝闹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你希望是谁死?” “若死的是我,你是高兴还是难过?若死的是皇帝呢?你又是高兴还是难过?” “想来你应该是希望我死,如果我死了,你便自由了,不过你暂且不要心怀期盼,因为就算我死了,或许也不会放你自由,要我在地底下看你和皇帝双宿双飞,恐怕我得再气活回来。” 他的话那样多,跟往常完全不同,姜涟听过便忘了,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若是可以,她是希望不要再有人死的,但她也明白,这是她的妇人之仁,争天下是险事,必然要斗个你死我活的,不然如何对不起哪份赢利? 想起皇帝,她满腔只有愧疚,她对不住他,从最开始接近他,就是为了救她弟弟,他事无巨细地为他解决了麻烦,她连祈福这样的小事,都没能为他办圆满。 按理说,仅从这些事上,皇帝也该怪罪她的,可偏偏他对她情深意重,叫她实在闹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她应该要珍惜那份情意的,可惜老天有眼,不叫她这样善变无情的人落得好处,所以她和皇帝之间总隔着些东西,不能走到一条道上去。 . 天儿终于放晴,雕梁画栋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颜色也愈发鲜焕起来。 李太医正跪在皇帝跟前为他换药,他身上的伤恢复地极慢,好几日过去,结的痂依然只有薄薄一层,每每换药又会被细纱勾下来些,所以总也长不好。 新生的皮肉脆弱,沾上药简直在上刑,皇帝紧咬牙关,手指几乎嵌进玉枕中,连带着后背都覆上层薄汗。 李太医为他轻轻拭去,待药粉混着血融化,又倒上厚厚一层,低声道:“主子再忍忍,马上便好了。” 他道好,转过头来又问:“你瞧着这伤口何时能长上?” 李太医不敢说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再看他眼下明显的乌青,只能笑着打太极,“主子还欠缺好好歇息,不如今日的汤药中,臣给你加上几味安神的。” “好,若有效用更快的伤药,也一并用上。”他按了按额头,经李太医一说才觉出困倦来,他的确好些日子不曾安睡过,要熟睡困难,入睡之后又常常被噩梦惊醒,再也不敢睡下去。 人都说梦与现实是相反的,可是他每每梦到姜涟遭受危险,又觉得那样真实,她的每一个蹙眉、每一滴眼泪,都让他觉得正在发生着。 李太医不大赞成他只求效用,劝道:“主子脉象本就虚浮,若是下重药,只怕会适得其反。” 他却坚持,“无碍的,朕的身子朕自己知晓,朕给你两日时间,你只管用药,若是还没有成效,那便是你本领没有学到家。” “这这这……”李太医被他说得心里发慌,出了一脑门的汗,抬手粗略抹去,又替他重新包扎过,才悻悻道:“臣自当尽力,不辜负主子信赖。” 皇帝摆摆手示意他去吧,又问梁进:“裴善那可有什么消息?” 梁进摇头,“一直没有消息传过来,不知道遇到了危险,没有机会传信回来,还是因为别的。” 他不由蹙起眉头,“既然一直没信儿,便要擎早做打算,刚派去的那些人呢?” 梁进继续摇头,“想是落后了好几日,还没跟上摄政王的脚步呢,所以也没有消息。” “不能再等下去了。”他自顾自地说着,披上衣裳往书案前走,提笔不知写了些什么,缓声道:“朕打算亲自跑一趟。” 梁进惊呼:“主子,这可不成,您的伤还没养好呢,况且朝上这样多的事,离了您可怎么行。” 他已经下定决心,便没有转圜的余地,“朕昨夜想了又想,觉得一味空等不是法子,若是最后什么都圆满了,偏偏没有她,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适才他要太医下重药,为得也是尽快恢复,好亲自去寻她。 梁进还欲再说什么,被他抬手止住了,“你去叫守鸣道长来,朕有些事要问他。” 不多一会儿,守鸣道长便赶了过来,他同前些日子没有任何变化,照旧身着单薄的麻布长袍,发髻由一根发沉发乌的木簪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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