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方沁藏着点秘密地瞧他,笑出两弯月牙眼,“听碧莹说,临哥儿和顾公子成了朋友,你们总一块儿,我想请你带封信给他。” “给连三爷?” “对,务必亲手转交给他。” 曹煜忽然觉着做个方沁这样的人也简单,凡事随心而为,不被凡俗所困,就连与男子私下通信都能做得如此不以为奇。 可这与他何干? 她和顾梦连阴差阳错缘分天定终成眷属,却叫他来跑腿。 “我与连三爷交情不深,为何不请二爷代劳?” 方沁心想他是明知故问不成?叫方临玉送信,赶明儿整个国公府的人都要来臊她,自从她卖画的事情败露,可是已经被袁碧莹追着笑话三天了。 她手上拿起笔,眼梢轻巧觑他,叫有心人读出几分娇俏的嗔怪。 “岚鸢,快来替我研墨,别叫煜哥儿久等。” “我来罢。”曹煜不再婉拒,挽袖子上前,“我替您研墨,好过站着干等。” 他在桌案边上站定,探手拾起墨锭,倾倒些许清水在砚台,轻轻柔柔在玄青色菊石砚上打转,青筋被盖在他薄薄的浅麦色皮肉下,五指修长,小小墨锭在他指端显得多么窘促。 曹煜睐眼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问她在看什么,她道:“煜哥儿的手长得好。” 实心眼的夸奖,像在夸周荃的功课,一点旁的心思不掺。 眼瞧她撩过耳边发,提笔吸满墨汁,用淡墨三两下画出形态各异的两只蜜柚,一只饱满,一只被剥开朝天敞着肚子,又用重墨勾画出桌椅,葡萄架,提一句“橘柚熟西风,清香徐自来。” 写完觉得自己在曹煜面前班门弄斧,回首笑道:“他送能吃的,我就回个能看的,写得不好,煜哥儿别笑话。” “小祖宗能书会画,怎会笑话您。” “得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听他忽然没声了,方沁转过头来认真嘱托,“煜哥儿,劳烦你了,我这儿还有一小封写好的信,是不能给旁人知晓的,也请你一并交给他。” 黄昏天晚,升起炊烟袅袅,曹煜揣着信纸信封,自国公府回到家中陋室。 外头有人叩门,是巷里隋二狗家的小儿子给他背来一捆柴。 隋家小儿子见了他嘴角咧得耳朵根,“曹家的,你要的柴,我爹给你劈好了,你瞧瞧,够管五六天的。” “有劳你送来,墙根放着吧。” “咱们街坊四邻的,什么劳不劳,曹老汉在的时候,哪次你挨打来敲门我娘不放你进去,都是老熟人,不必客气。” 本意是叫他惦念点隋家的好,不知触了逆鳞,曹煜笑着谢过当时恩情,结了钱将门合上,煮枸杞叶做汤,吃下了隔夜冷饭。 家中原本还饲养活禽,曹老汉一死,曹煜便将鸡鸭送了人。 犹记小时候曹老汉领寡妇回来幽会,嫌他碍事便将他关在半人高的鸡舍,他蜷身子缩在里边,从缝隙窥探外界,听屋内粗鄙的笑骂,忘情的低吟。 清早鸡尚未打鸣,寡妇先行归家,良心未泯将他从鸡舍放出来,他就挪动麻痹细瘦的双腿,进屋清扫昨夜狼藉。 书被拿来垫桌腿,抽出来掸掸,去灶上给曹老汉烧饭,否则他醒了肚里没食,心烦气躁又要将他一顿打骂。 曹老汉脾气火爆,但也好应付,曹煜只要低声下气将他好好伺候,一样也有安生日子,一样有钱让他去学堂念书,甚至还会多给他些余钱,不叫他亏待了自己,将来还指着他出人头地,随他鱼跃龙门白日飞升。 最后曹老汉到底升了,七七水陆法事,升天也是升。 曹煜挽袖刷洗过碗碟,在床榻躺下,枕着矮柜拆开信封,上头带着香,是她身上衣物常熏的瑞脑冰片,闻着醒神,他却半阖着眼迷蒙蒙的。 他将那张本该只有两人知晓的信纸展开,掌一豆灯火逐字阅读,偷窃一段属于他人的哝哝细语来欣赏。 内容却叫人大失所望,不过是在为那晚画舫失仪向顾梦连致歉。 送信人读得乏味,收信人却不觉失望。 顾梦连将信纸在桌案上拿手掌熨开去,读了一遍又一遍,又将那可爱的秋风熟柚图送去上浆装裱,收做独一无二为他而作的藏品。 姚恭人见他这副德行,也欣喜也嫌弃,“看你是脑袋发昏了,就没见你这样过,痴儿一个,傻的!蠢的!” 顾梦连不以为意笑得讨好,“嫂嫂,咱们许久没拜访过齐国公府,何时得空再去一次?” “说得出口!”姚恭人直想拿绢子打他,“三天两头想着往人家跟前跑,公爹叫你读兵法,读几页了?明年会试,你就不怕名落孙山在小娘子面前丢人现眼?” 顾梦连两指拾起个琥珀核桃丢进嘴里,“读了也是应付,那年十六岁在漠北,也不见爹叫我先读几页兵法再随军出征。” 姚恭人听了竟不生气,薄嗔他,“好啊,口气不小,看落榜了我会不会笑话你。早叫你请个荫封,是你自己头脑一热非要投考武举,这下知道难了,要打退堂鼓了。” 顾梦连咽了核桃仁,呲牙一笑,何等的意气风发,“何至于,考个状元你们瞧瞧。” 如此见面的事便耽搁了,但顾梦连大可通过曹煜当中间人,和方沁隔空传递消息。 他年长谨慎,对那狐狸面相的曹熹照存着警惕,不论如何他都是外男,哪怕该叫方沁一声小姑奶奶,也只是干亲而已。 因此顾梦连只当曹煜是方临玉的跟班那样支使,全然不似方沁托人办事来的和善。 安远侯府的连三爷,爹老子贵为中军都督佥事,顶头就是兼任中军都督的东宫太子,一个翰林院里没出路还要认人做爹翻身的穷酸书生,他如何放在眼里?
第13章 秋意渐浓,西宁山上的枫叶逐渐鲜红,往年老夫人都会上山赏枫,在古刹用些素斋,过上一夜,听夜阑风雨,佛钟梵音。方沁闲来无事年年陪同,鸿院琼院的太太偶尔随行。 今年于方沁来说是个好年,她早早预备起上山或许用到的物什,在信上也与顾梦连透露自己要上西宁山赏枫,顾梦连叮嘱她山上风大,多带厚衣。 方沁收起信纸,谢过曹煜,后者正为她煎煮一壶茶,也是常来往才晓得,他什么事情都做得细致入微。 滚水沸到何种程度,茶饼捣碎加几两薄荷调味,茶水煎到泛起的琥珀色大泡,方入口丝滑清爽,分明是滚烫的,回甘又带着清凉。 两盏下肚,周芸替她娘亲来给方沁送手帕,高静雪不好意思白吃白住方家的,在各个院里包揽绣活,今番完工一条并蒂莲花的绢子,给方沁送来最是应景。 绢子上小荷才露尖尖角,展开在方沁掌心,得她赞不绝口的夸耀。 周芸耳廓微红,不抬头瞧她,也不抬头瞧曹煜,曹煜云淡风轻地颔首,将沸煮过后的热茶倒进铜壶保温,起身捉袖告辞。 那厢方沁还在抚摸体会那精巧绣样,岚鸢眼睛在周芸和曹煜之间来回来看了看,轻声道:“周姑娘替小澜苑送送曹官人吧。” 周芸应了声是,走在前边,领上曹煜出去,两件质地平实的衫子各自在光晕当中扑朔。 二人行至月洞门外,周芸忽然慢下脚步,她有话想对他说,可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更不知该不该说。 脚下踟蹰,刚挪动脚步欲往前走,身后那不容忽视的男人却先开了口。 曹煜语调温柔,“周姑娘,我有句抱歉要对你讲,只是一直寻不到机会。”他行至她跟前去,带着诚意两条胳膊抱圆了,俯下身去,“恕在下亏负,望周姑娘见谅。” “不…不怪你。”周芸几乎脱口而出,情意脉脉的眼睛染上湿意,“你不必如此,曹先生,我从未怪过你。” 树上秋蝉疲惫地聒噪着,周芸在声声催促下摸出一方手绢,递将出去,“曹先生,还请收下这个。” 曹煜将那方绢子接过去,徐徐展开,看到上头绣着含苞待放的白玉兰,枝干嶙峋,在枝头初绽。 “这是我亲手绣的。” “周姑娘,你明知道…” 周芸逼着自己看他的眼睛,脸红得快,“我知道。这不贵重,是跟我娘学着随手绣的,其他式样的还有许多条,都是绣了感谢府里夫人们的,想着曹先生不遗余力教了荃儿许多天,要是能收下这份心意就再好不过了。” 曹煜了然,将那手帕叠回原状,贴心口收好,狐狸眼荡起一抹令人动容的感激,“那我就拿着了,多谢周姑娘的一片心意。” 周芸回到偏院,丫头如意端了水盆在门槛上坐着浆洗,觑见周芸梨花带雨地回来,赶忙搁下搓板擦干净手,“姑娘这是怎么了?不是给小祖宗送帕子去了,谁欺负你叫你掉眼泪了?” 这如意原在听澜苑当差,小澜苑里的婢女掰着手数得过来,周家表亲一来,人手不够,就将如意给小澜苑支使。 “我娘呢?”周芸朝门里望一眼,将眼泪擦得干干的。 “夫人在屋里陪表少爷做功课,说曹先生留了个比往常都难的题要他破。”如意甩甩手上的水,“难得表少爷一回来就抓耳挠腮的。” 曹先生……又是曹先生,周芸好容易收住的眼泪又掉下来,忍也忍不住,将如意吓得桩在原地。 “姑娘,我的表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是芸儿回来了?”高静雪推帘而出,眉眼藏笑,瞥见周芸仓皇偏头擦泪,心中一紧,没有当场点破,“帕子送到了,你小姨姥姥喜欢吗?” 周芸吸鼻子点点头:“送到了,小姨姥姥喜欢,说娘手巧。娘,我今晨起得太早,有些乏力,先回屋去歇歇。” “好,你去吧,好好休息着,用饭了给你送到屋里。”瞧着那瘦瘦薄薄的影儿飘进了屋,高静雪吁口气,反身把如意叫进厅里。 问过如意方晓得,适才主仆两个提到曹煜。高静雪何尝看不懂女儿的心思,可她不是个称职母亲,因为自己的私情,难以成全女儿心愿。 岂止不够称职,简直猥劣肮脏。高静雪遣退如意,回睡房在罗汉床上靠着,终于鼻子一酸,轻声掩面啜泣。 年少时的爱慕刻骨铭心,今番为止,方其玉仍是她心上不可取代的人,可那个方其玉只是一个年轻的轮廓,黑色的倒影,没有脸也不做表情,在水面荡漾,映出的也只有物是人非的她自己。 门扉传来轻轻嘎吱声,高静雪抬脸,瞧见门后的周芸,她抱着床被衾,看到娘在独自垂泪,登时不知所措顿在门外。 “芸儿。”高静雪匆匆抹去脸上泪痕,偏头端起竹匾放在膝头,拾起绣绷做活,“瞧你,多大了,还要娘陪你睡。” “娘…”周芸瘪唇忍耐,进屋去,“您也想爹了吗?” 话音甫落,高静雪擎绣绷的手细微地抖动,周芸眼看她从勉励忍耐再到失声恸哭,难以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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