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不忍则乱大谋,何为大谋? 岚鸢蓦地抬脸看向方沁,“小娘子?” 方沁只拍拍岚鸢后背,与她抱在一起。 望出去外头天还黑着,因为适才的闹剧点亮了几豆灯火。 曾几何时她才是那个受安慰的小姑娘,而今也被迫成长起来,和曹煜不分日夜地周旋。 夜里泛起天光,眼看日头升起,大夫才背起药箱从曹煜屋中离开。 烫伤棘手,可恨那患者自己也不当回事,竟不在第一时间将伤处冷敷,都是内阁辅臣了,怎的连这点常识都要人教? 难道他不疼吗? 疼啊,当然疼了。 曹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能忍下来,可当时面对方沁,使他痛的根本不是溃烂的伤处,而是她毫不犹豫将那滚烫的炭炉踢向他的决绝。 那条绳子落进炭火时,他竟半点不觉得松快。 就因为她那句话,他恍然明白过来,他烧得掉他们的信物,烧得掉这世间一切令他觉得碍眼的东西,唯独烧不尽她对自己的厌恶。 这不是他第一回被人烫伤,却是最痛的一回。 曹煜冷笑连连颓然坐在桌前,看天际泛白,看新年伊始。 酒劲散去,他懊恼地以双手撑住额头,深吸气后一脚踹开脚边堆放染血纱棉的铜盆。 无眠到鸡鸣时分,曹煜换上公服,咬牙套上革靴,一瘸一拐地外出。 年初一他有要事在身,按李贤的意思,顺恒的死讯要在新年伊始全城张贴。 此事由他督办,天不亮时布告应当已经贴遍南直隶,这会儿一准有老朝臣按捺不住,等着到刑部请仵作验尸。 这倒不是曹煜今日的要事,尸身早就处理完毕,他今日要进宫面圣。 伪造顾梦连之死,是他先斩后奏,李贤尚不知情。 等他跛着腿进宫面圣,李贤尚未有任何反应,反而是刘文清拿手指向他,“胡闹!曹熹照!既没死,为何对外谎报他的死讯!” 曹煜目不斜视好似没有听见,只对金銮殿上黄袍加身的李贤欠身辑礼。 李贤倒不跟着刘文清骂,只问:“熹照,脚怎么了?” 曹煜温声道:“昨夜除夕饮酒过量,睡前不小心踢翻了炭盆,看过大夫已无碍了,谢陛下关心。” “那是烫伤啊,可不能马虎。”李贤偏头,光线折射,善翼冠上金光熠熠,“汪铭。” “奴才在。” “叫太医院给预备些治疗烫伤的良药送到黄门,让熹照走的时候带回去。” “奴才这就去办。” 汪铭来去匆匆,李贤笑容温和,不似刘文清那般吹胡子瞪眼,“熹照,你现在说说,为何要对外谎称顾家老三已经死了?也是昨夜饮多了酒,不小心说错的?” 伴君如伴虎,用在此刻再贴切不过。 李贤手段雷霆,上位之前便极擅玩弄权术,他今天重用你,因为你得力,明天不用你,连个理由都不必。 曹煜不卑不亢,“回陛下,顾荣被革职在南京为陛下惹来众多非议,顾家该除,却欠缺方法。如今叛军总兵顾梦连在浙南一带畏罪潜逃,若人人道他已死,何愁顾梦连不当真?待风波过去,他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回南直隶与顾荣相见,以证自己没死,更没有杀顺恒投诚。” 李贤品出些兴味,蹙眉道:“你是说等他回京与顾荣相见,朕抓他个现行,再定顾家一个乱臣贼子的通敌之罪?” “正是此意。” “也并非不可,只是朕革了顾荣的职,发觉他也并不是非死不可,你替我想这么个办法,倒真有几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意思。” 曹煜拱手伸直两臂,低下头去。 李贤摆手,“罢了,能使顾梦连自投罗网也好。叛军之事暂时教由汪铭处理,你和刘中堂先好生将那‘赋税合一’的策论钻研一番,颁发下去,要真从根上治理了本朝的贪官,造福了天底下所有的百姓,朕头一个谢你。” 曹煜重重弯下腰去,“微臣不敢。” 走出金銮殿,曹煜接过汪铭递来的烫伤药,道了声谢,他提着包袱款步慢行,尽量走得不像个跛子。 回府大年初一妆点得喜庆,正堂摆了供台拜神,桌子拴活鸡活鱼,两根红烛烧得正旺。 曹煜回来得正是时候,换身衣服拜了拜,问方沁有没有出来拜过。 康嬷嬷舔舔嘴皮,为难道:“姑娘说她和老爷不是一个祖宗,曹府里拜的祖,保不了她的平安。” 曹煜倒没什么反应,“她人现在在哪?” “在湖心六角亭,今天日头好,姑娘说有点春回日暖的意思,见有太阳就出来作画了。” 方沁今日有心思出来作画,这是曹煜意想不到的,他以为她会为了那根绳子与他好好斗上几日法。 起码在他的脚伤好全之前,不会主动跑出来和他打照面。 那六角亭是起先曹煜初到晋王府时,与晋王幕僚谈天论道的场所,六面都可放下竹帘遮挡,避风也避人。 他远远走过去,见方沁放下三面竹帘挡风,拿镇纸压着薄宣,正认认真真画湖对岸的楼阁。 蓉姐儿在边上看宝瓶扎纸鸢,说好扎个燕子的,让小姑奶奶画上翅膀,送到天上去飞。 见曹煜沿廊桥一瘸一拐走来,宝瓶赶紧牵了蓉姐儿先走,生怕他二人一言不合又将昨晚没吵完的架再续上,吓着小孩子。 哪知方沁见他走来,竟搁下画笔与他笑问:“怎么年初一都要进宫?” 曹煜愣了愣,上前看她画纸,初次见她刻画建筑,竟也做得如此精巧细致。 他也做的无事发生般,“有些事不能不处理。” “我听说了,今日全城都贴出了布告。”方沁发丝让湖面微风缭乱,伸手拨开,“煜哥儿,你脚还疼吗?” 曹煜忡怔望她片刻,笑了笑,看穿了她的粉饰太平,却无所谓,“疼。” 方沁放下笔,专心与他说话,“我当真不是故意要将它踢向你,昨晚上的事就让它过去,咱们都不提了好吗?” 湖面上吹着微风,凉丝丝擦过耳畔,轻易使曹煜点了点头。 他紧密的视线几乎沾在她的脸上,方沁被他盯得发慌,绕过桌子上前,拿起他右手,“我看看你的手。” 食指水泡已自行挑破,只是还有些泛红,方沁抬眼瞧他,带着薄责,“下次别再那么鲁莽了,谁会伸手进炭堆里去?” 曹煜仍看着她,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想拆穿她的关心,最后只将她抱着。 “是我昨晚上喝多了酒,以后不会了。”他埋首在她颈窝,肩胛高高隆起,“沁儿,你给我上药好不好?”
第40章 方沁答应下来, 趁热打铁问曹煜何时能让她再去一趟久华山。 “上次风大雨大,山路不好走只能匆忙送了嫂嫂,我想哪天风和日丽再带蓉姐儿去拜拜她祖母。” 曹煜沉浸在她适才的关怀, 听话头已过,不太知足, 沉吟一阵,“要我看就清明, 怎么样?” “那就清明。”方沁肩膀被他脑袋压着, 只得偏首和他商量, “静雪也想去, 我还要和她学怎么叠纸元宝,我想过几天去趟赵府。” 眼见话头岔得越来越远,曹煜不再寻觅安慰,也不敢问她是否真的恨他, 点了下头,将她放开,“小祖宗自己定个日子, 早去早回。” 日来月往,时间过得极快, 方沁不敢懈怠, 早早抽了一日和高静雪约在街上,买些蜡烛香油, 黄纸白幡灵化财。 周荃牵着蓉姐儿走在前头, 二人哥哥妹妹感情甚笃, 不用嘱咐, 周荃就将蓉姐儿照顾得妥妥帖帖。 方沁和高静雪肩挨着肩走在后头, 高静雪道:“怎么买得这么早, 这才刚过完年,你就操劳起清明的事了。” 方沁将手上装着黄纸的篮子递给岚鸢,口吻轻松,“放在店里是放,放在屋里也是放,早点办好我心里舒服,你就当我是没事做,想办法纾解纾解。” 高静雪听出她话语里的苦闷,与她手挽手。 方沁偏头一笑,“我不懂这些,多亏有你,不然真不知该备些什么。” 高静雪只笑,“这些东西你问别人也是一样的,我能帮上什么,无非是教你怎么叠元宝,可是这个你就是买现成的也行。” “要自己叠的才是心意。” “我也要叠,我也有心意给老祖宗。”蓉姐儿回过头来,正色道:“表姑姑,小姑奶奶,你们也教我叠吧。” 方沁上前牵过她另一只手,“好,我们现在就到你表姑姑那儿一起叠元宝。” 她心疼蓉姐儿,小小年纪爹娘不在身边,跟着比她大不了多少的亲人生活,要不是隋婶子私下里和她说,方沁还不知道有段日子蓉姐儿的枕头睡醒了都是湿的。 可是这个孩子面上从来不显露,也不到方沁面前哭,就因为隋婶子和她说,“你小姑奶奶过得比你想得难,她背着人也哭呢,你乖乖的,别叫她劳神。” 方沁很在乎蓉姐儿,她怕蓉姐儿和她一样,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唯独缺少亲人的陪伴和教导。 她不想看到蓉姐儿变成第二个她自己,下决心要教好她,教她意志坚强,更要教她明辨善恶。 到了赵府是周芸出来接待,赵家夫人和赵家长房媳妇也来坐了坐。 府里都知道方沁是方家小姑姑,但她和曹煜现今的关系,还让高静雪和周芸瞒得很好,外人只当是曹煜和万岁美言,救下了方家内眷。 赵家夫人搁下茶盏,“那你们聊着,我不打扰了。” 方沁起身送她,姿态稳重,别具大家闺秀的风范,“您慢走。” 赵家夫人见了方沁觉得心欢,退出去还在和长媳说,“哎唷你瞧瞧,那个粉雕玉琢说话谦卑的方小娘子,我真是喜欢得不得了,顺眼得不得了。” 赵家长媳掩嘴笑话,“您这是看她顺眼,还是替您舅舅觉得顺眼?” “你还真别说,他们两个年纪相当,还都是家里大辈,是有点相配的。” 赵家长媳心里轻嗤,心道真是来个出色的姑娘她都想要祸祸。 她这婆婆家的小舅舅现年二十有一,眼看都快过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家里头不知给他相过多少个闺秀,都嫌这嫌那挑出一堆毛病。 燕环肥瘦、家世门第,总有他可挑的,可他自己家里也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士大夫,毫不出类拔萃的门第。 赵家夫人还在念叨,“这回这个方小娘子,身段模样都是一等一的。” 赵家长媳替方沁往回找,“可是方家到底是被判了发配,论出身……” 赵家夫人拿帕子一甩,叹她眼光浅,“方家发配,你也不看看她如今住在谁的府上?要我说这能坐到高位的人就是有本事、有眼力,齐国公真是慧眼识珠,谁能想到当年的一个翰林编修,如今已是朝廷四品大员。”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83 首页 上一页 43 44 45 46 47 4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