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回走的时候,晨雾缭绕的街口迎面过来个衲衣老道,形容干瘪,手里还牵着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约莫三四岁刚会说话的模样,见了她竟手舞足蹈跑过来,方沁一惊,没有躲开。 小姑娘指着她肚子,奶声奶气,“这里头有个小弟弟!” 方沁愕然伫立原地,只见衲衣老道撇嘴摇头,将小姑娘拉回身边,“走了走了,人家的孩子,与你何干?” “且慢!”方沁将那二人叫住,“道长,我怀的当真是个男孩?” 衲衣老道舔舔他干裂的嘴唇,笑了声,“是男孩当如何?” 方沁怔怔出神,“是男孩,我怕像他生父。” 老道捋捋他的山羊须子,“男孩女孩都是你的亲生骨肉,是去是留也是你为人母的抉择,你既离开了孩子的父亲,便断了这孩子与他的联系,何苦再为他烦忧呢?” “你如何知道我已离开了他…” 老道只笑不答,晃晃他那嘬腮脑袋,牵起了小姑娘,念起个顺口溜离开,“桃花带煞,酒色猖狂,不是此中人偏受此中情爱所困,时乖运舛,情思缭乱,藕断丝连丝连藕断。” 一老一小步入雾霭,话音渐远,眼看就要消失长街那头。 方沁嗫嚅,“不是此中人?” 老道竟回过头来,捋捋胡子,“你要是愿意,叫我声师父就与我走吧。” 方沁看着那小姑娘澄澈懵懂的眼神,当真动了动念,很快回过神来,“不…我只是个俗人。” 她提着药,失魂落魄好像大病一场,脚踩棉絮飘飘忽忽往家走。 岚鸢已外出寻她一圈不见,正焦急地在街上向商贩打听,猛地见方沁从街上走来,一颗心终于不再倒悬,泪如雨下。 “小祖宗!你这是从哪回来?为何也不和我知会一声?” 方沁并不避着她,将抓来的药递给她,“我身子不舒服,就去抓了点药,前夜没睡好,去躺一会儿,你来替我把药煎了吧。” “嗳,好。这是什么药?”岚鸢将那纸包打开,却见里头混杂着那红彤彤的不是别的,正是红花。 “娘子?”岚鸢声音打颤,“这是,这是落胎药?” 方沁点头,慢条斯理煮水,走了那么久,只想倒点茶来喝,她慢悠悠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我近来的确犯懒,吃得多,口味却越发娇惯,横竖先喝了再说,就不瞧大夫了,要是没有也不妨碍什么。” “娘子你糊涂!这怎么能不请大夫来看一看呢?这可不是儿戏啊!” 方沁眼底一暗,“我不想请大夫来瞧。” 若得大夫亲口所说,自己腹中确有一颗跳动的小心脏,不过是平添心痛。 岚鸢正色道:“娘子,这没准是身体别的不适,您万不可拖延啊!这药我先替您收着,我马上去请大夫!等大夫诊过脉,瞧过这些药材,咱们再决断也不迟。” 说罢她撒丫子揣着纸包跑出去请大夫,不给方沁时间反驳。 方沁眼见她跑出去,扶桌缓缓落座,瞧见蓉姐儿穿着小棉褂子从内室走出来,新奇地望着她。 “小姑奶奶,你生病了?” 方沁朝她招手,“小毛病,要不了几天就好了,蓉姐儿别和孟夫人讲,她晓得了定会告诉静雪,咱们不叫她担心。” 殊不知,高静雪另有大事担心,周府昨日给周溯做生日,今日又迎来贵客。 一位使周府蓬荜生辉,始料未及的贵客。 曹煜竟不远千里亲自找过来了。 其实高静雪和方沁也想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来得太快,也来得太是时候,好在他不是昨日来的,否则真要撞个满怀。 高静雪只要一口咬死不知道方沁下落,他便也无计可施。 真来了也好,了却一桩心头事,早点打发走,早点让他放弃在杭州寻人。 曹煜一进门,是周家三叔出来迎的他,自古商人是下九流的行当,生意做得再大,见到朝廷命官,也要点头哈腰将人往里请。 周家三叔两日前便收到信函,告知他曹中堂不日抵达杭州,要拜访府上。 他大致清楚曹煜来意,月前征收赋税,盛云书院为首的那帮人非要遵循旧律缴纳本色折色,革新收税一事本就由曹煜协理户部,眼下他来到杭州,无非是为了来调查此事。 “见过中堂大人,中堂大人可是专程为了春税前来查访?” 曹煜沿途颠簸,水路转陆路,沾染潮气又吹了风,让酒泡坏的身体这下愈发不济,咳嗽两声道:“一来为着春税,二来也顺道拜访一位老朋友。” “中堂大人说的是谁?” “周家大房夫人。” “什么?” 当朝东阁大学士专程来访,还是来寻他那个守寡三年的侄媳,周家三叔当即眉毛一凛,八字胡都恨不得倒立。 好哇,就说她在南直隶有个奸夫吧! “哎唷,哎唷。”那周家三叔像是牙疼,“您,您怎么会和她是老朋友呢?” “她人现在在府上吗?还请派人通传,我想见她一见。” 曹煜昨日才到杭州,马不停蹄在当地衙门为赋税之事走访,算得上一夜没睡,便来周府寻人。 在前厅等了约莫一刻钟,高静雪便端稳来在他面前,与他敛衽唱喏,“民妇见过曹中堂。” 她举目见曹煜犹如变了个人,惊讶万分,全然没有想到方沁的不告而别会令他如此憔悴。 曹煜外表本就清瘦书生气,一张玉面温润和气,而今眼下阴郁,早前风流的丹凤眼也叫人品读出些许纵情声色的放浪。 有些阴恻恻的骇人,高静雪原本还从容不迫的仪态,在见到曹煜的瞬间便出现了微不可查的裂痕。 高静雪使人为他倒茶,周家三叔不识相地还在堂上站着,曹煜喝了口茶,朝他一笑,“周老板,还请让我和周家夫人单独说两句话,外间户部的马大人也有话要问你,别让他久等。” 周家三叔只得退将出去,暗道好一对奸夫□□,可算是让她找着靠山了。 高静雪示意下人奉茶,“曹中堂为何会来到杭州?” 曹煜接过茶盏轻抿后又搁下,开门见山并不与她兜圈,“我是来接沁儿回去的,还请周家夫人告诉我,她在何处藏身?” 高静雪微笑着,“既说是藏身,她便不希望你将人找到。请回吧,实话与你说,我的确帮助她离开金陵,且给了她一笔钱,那之后我便与她分道扬镳,不再同行了。” 曹煜轻咳,“可我寻她是有要事,若你也不知她身在何处,顾梦连只怕到死也不能再见她一面。” “你说什么?” “顾梦连还没死。” 曹煜轻转桌上茶盏,看杯壁流光溢彩,“顾梦连的死讯由我伪造,目的就是引他入瓮,他现在回来了,等我回到南直隶便会将他送入大牢,以叛军总兵之罪名,斩首菜市口,悬于城门之下,以儆效尤。” 娴静如高静雪都忍不住指着他骂,“你…你丧尽天良……” “周家夫人谬赞,还请原话转告小祖宗,我在竹洞巷子聚欢楼等她。” 曹煜言尽于此,起身正欲离开,却听高静雪冷然嘲讽,“曹熹照,你究竟为何如此?她厌你惧你弃你而去,你却还拿她心上人的命来威胁,逼她回到你的掌控之中,何其可悲,你而今也是官居高位,何愁没有女子相配?” 她一番话问得也算情真意切,曹煜对高静雪并不反感,不妨与她多说两句。 “你说错了。” 曹煜含笑向她,“她离开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她发觉自己并非不能接受我,她羞于承认,在等我先来低头认错。” 高静雪不可置信地拧眉注视他,鼻孔出气摇了摇头,摇他的不可理喻。 “你请回吧,她真的不在杭州。” 周家三叔答完了户部的问询,候在外头,见曹煜出来,还想宴请他到花楼吃酒,将他盛情款待,曹煜却道已有安排,婉拒离开。 送走曹煜的高静雪沉下心神,思考起应对之法。 她对曹煜不甚了解,想来除了方沁,没人真的了解曹煜究竟有个什么样的为人。 他太善伪装,高静雪担心他真的会为此残害顾梦连的性命,也担心他只是诈她一诈,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假的。 可是她若将此事转告方沁,不论真假,结局可想而知…… 那厢周家三叔一步三回头地送走曹煜,回进厅中,出言打断高静雪神思,问她是如何与曹煜相识的。 高静雪抬眼瞧他,“曹中堂从前是方家大爷的干儿子,三叔竟不知道?” 周家三叔一拍脑袋,原来他们两个在方家就好上了!难怪近四年不肯回来,就是因为南直隶有她的野男人,哼。 曹煜离开周府之际,与两个儒生打扮的男子擦肩,他们身上穿的是盛云书院的对襟长衫,曹煜不觉回头多看一眼。 只听那个高些的对个矮些的道:“你当真是动了心?不是头脑一热?” 个矮些的道:“就是头脑一热又如何?先与她玩玩,未必谈婚论嫁,要真弄不好,我瞧她弱柳扶风也不像个能反抗的女子。” 另一人拜服,“萧兄这是要霸王硬上弓?竟是连退路都想好了。” 萧兄哈哈大笑,“只可惜我到现在还不知她叫什么,她的画上也没有落款。不过她来过你家便好办了,准是和你家哪个女眷相熟,或是上门送画。” 画。 曹煜踅身将那二人叫住,笑容可亲,“二位小兄弟,你们在说何人?” 周溯和萧顺与曹煜擦肩时便留意到他,此人看上去便身份贵重,该是与周家有些生意往来,但他这一开口却问得冒昧,萧顺自不可能如实作答。 “你是?” 曹煜笑吟吟,话语却强硬,“我是谁不重要,将来未必再见,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们适才在说的那张画,出自何人之手?可是个独身带着小女孩的年轻女子?” 萧顺将其上下打量,冷冷出言,“无可奉告。” 曹煜笑了笑,不与他纠缠,旋身坐上马车。 当天夜里,月光惨惨,昭示萧顺大祸临头的不幸,他归家路上正好端端走着,被人拍拍肩膀,回头竟被一闷棍打晕。 两个男人上来将萧顺架上肩头,步入灯火通明的长街,在旁人看来,就像随从架着一个喝得烂醉的公子哥,根本无人上前施以援手。 冷酒泼洒在他脸孔,萧顺兀的清醒,马儿响鼻似的甩甩脑袋,只见眼前一切都分外明亮,两眼难以适应。 映入眼帘便是一张妆奁,再看周遭那气韵雅致的陈设,该是间女子闺房,只是空气中香味馥郁,屏风上竟是一幅春宫画,入目旖旎,此地应当是花娘接客的睡房。 萧顺后背靠着罗汉床,偏脸看去,吓飞了魂,是男人的两条腿,从刚才就一直有个人坐在他旁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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